我想,我這輩子很難忘得了2020年一月23日這一天。
早上八點多,我在日本石川縣的金澤市三井花園酒店客房中醒來,慵懶地走到窗前,下雨了,我想,今天的行程將有點辛苦。眺望遠方公路上頭川流不息的車輛,接著把視線收回來,居高臨下凝視著眼前的愛知大學幾幢校舍,看夠了風景,我習慣性拿起手機打開facebook隨意瀏覽,滑了幾分鐘之後,一則朋友轉貼的新聞抓住了我全部的視線……剎那間,我整個人醒過來了,聚精會神讀了幾遍之後,我轉身對身旁的先生說:
「武漢封城了。」
「什麼?武漢封城?真的假的?怎麼有可能?」
先生露出甚為驚訝的表情,他也剛醒來沒多久,一時之間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我把手機遞給先生:「真的,你自己看。」
1月23日這一天,是華人最重視的農曆新年小除夕。隔天就是除夕了,按照習俗慣例,異鄉遊子千里迢迢返家,家人要團圓圍爐,坐下來吃頓年夜飯。中國官方選在這種非比尋常的喜慶前夕,把素有九省通衢之稱的大都會武漢封鎖隔離起來,幾天前我們得知的不明原因肺炎,疫情肯定非常嚴重了。
五天前,1月29日清晨我們從台灣桃園機場起飛,近午抵達名古屋。入境時,我發現入境大廳出現小小的告示牌,憑我粗淺的日文可以識別出,告示牌上說,因應中國大陸出現不明原因嚴重肺炎,所以請大家入關前必須先走過一塊消毒腳底的紅毯。另外,日本又加裝了好幾台臉部照相機與辨識雙手十指指紋的機器,每個入關的人都必須在排隊區照相與印押指紋一次,走到海關櫃檯前再一次。雖然,我不太懂得重複拍照與留指紋意義何在;用英語問審查護照的海關為什麼,他也答不出所以然。我只好有樣學樣,照做就是。
啟程出發去日本前半個月,我忙得天昏地暗。先生飛到英國工作,我留在台灣持家,既要督促孩子準備期末考,又忙著整頓自己手上的投資,無暇他顧。入境名古屋機場的當下,還是我頭一次知道中國武漢出現了新型肺炎。
會是另一個SARS嗎?當時,我心中閃過這個念頭。緊接而來的旅程,讓我們沉浸在日式風情中,完全把這個新肺炎拋在腦後,直到此刻,中共官方選在小年夜凌晨宣布封鎖武漢這個交通重鎮的消息,著實讓我們吃了一大驚。
趕緊打開Google,輸入關鍵字「武漢肺炎」,趕緊惡補過去被我們疏漏的相關新聞。跳出來一連串文字與影音報導,吹哨者李文亮醫師被公安訓誡造謠、湖北省官方為闢謠舉辦萬家宴、武漢醫院第一線醫師在電話中對領導哭喊院內堆了許多屍體沒人來收、武漢官方承認封城之前早有五百多萬人口春運返鄉……在在都看著膽戰心驚。尤其香港大學客座教授管軼親臨武漢的證詞,讀來令我不寒而慄。
管軼說,當他和團隊抵達武漢時,謠傳事發地點華南海鮮市場已被清洗過了,找官方科研機構又屢吃閉門羹,百姓歡樂地逛大街辦年貨,渾然不覺瘟神已悄然來到身邊;管軼判斷,傳播源已經全面鋪開,無法調查了,這次武漢肺炎的疫情,起碼是SARS的十倍起跳。他火速訂了機票,抵達武漢隔天,逃也似地離陸回港。
管軼何許人也?
2003年SARS爆發流行當時,從廣州野味市場果子狸身上找到感染人類的冠狀病毒,找到元兇遏止疫情擴散的抗疫英雄是也。事隔17年,他在2020年 一月21、22日組團到武漢考察,所見所聞讓身經百戰的專家落荒而逃。他說:「我經歷過這麼多,從沒有感到害怕過,大部分可控制,但這次我怕了。」
連抗SARS英雄都對武漢肺炎疫情如此悲觀,曾經親身經歷見識過SARS如何蹂躪台灣的我們,怎可能無動於衷?
默默地看完所有噩耗,我試圖往樂觀的方向想,半開玩笑對先生說:「你們公司在中國的研發中心在南京,離武漢很遠,應該影響不大吧?」
跟管軼的職業有點異曲同工,先生的工作也在抓毒防毒,浸泡在毒窟裡一晃眼二十年。不過,他防的不是感染生物的病毒,而是感染電腦的病毒。對於病毒星火燎原般的擴散速度,基於移情作用,他很容易感同身受。
先生聳聳肩回答:「現在無法評估。疫情已經在全中國擴散開來,影響將會是全世界的,要等到疫情明朗些時,才有辦法估算損失。好在台股已經封關,不然要跌慘了。」先生悵然若失,失魂落魄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反問我:「妳手上現在有多少股票?」
看到先生擔憂的表情,我忍俊不住,嘴角上揚。
「我現在空手。」我笑笑地說。
「蛤,妳現在空手?妳是說妳把股票賣光了?」先生飆高八度,不敢置信的模樣,比聽到武漢封城還更吃驚。他知道過去那麼多年,我向來是永遠的死多頭,手中經常握有幾百張股票。
「精確地來說,是把過去二十年買的股票賣掉,只留下配發的股票股利,那些都是零成本持有的。所以我說我空手。」
「哈,妳怎麼拿--麼厲害!」先生轉憂為喜,拍手大笑:「這太不簡單了!妳居然能在武漢肺炎這隻超級黑天鵝出現前,把股票清空?妳真不可思議!」
「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我踮起腳尖,伸長手,比劃了幾個節拍的芭蕾舞步,模仿俄羅斯那些芭蕾舞名伶天鵝般的舉止。黑天鵝真的降臨了嗎?怕閃到不再柔軟的腰椎,不為難自己有了年歲的筋骨,趕緊坐在沙發上,等先生燒熱水煮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