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作為一座聖壇神社（2020世界戲劇日獻辭）亂世中的劇場藝術

「2020 世界戲劇日」獻辭人：「壞的時期正是劇場的好時機。」（bad times are a good time for theatre）。今屆請來巴基斯坦劇作家 Shahid NADEEM（沙希德·納迪姆）致辭，他的題目是《劇場作為一座聖壇神社》（Theatre as a Shrine）。他所分享的親身體會，正關乎劇場及戲劇裡身體力行的精神修行，達致人與人、心靈與心靈能跨界連繫，提升精神意識。還有劇場本源自祭禮的性質，如何在當今世界依然體現，更須重新回歸。

剛剛的3月27日就是「世界戲劇日」，目前世界疫情嚴峻，慶祝活動及獻辭都在網上舉行了。主辦是【國際戲劇協會 International Theatre Institute（ITI）】表演藝術世界組織，成立於二戰結束後1948年，由當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幹事與著名劇作家共同創立。大半個世紀後的今天在網上慶祝相信是史上首次了吧。

講辭以英語演說，有節錄版的中文翻譯，可是譯文有文化差異，有些意思不太對路。【在在】主持讀了完整版的英文原文，撮譯給大家參考，補上簡略解讀及感想。以下先引錄那段獻辭人 Shahid NADEEM 頓悟此題《劇場作為一座聖壇神社》的經驗故事。

2004年 Shahid NADEEM 的劇團 Ajoka 於印度巡迴演出《Bulha》，有關一位歷史人物，古聖人──伊斯蘭教蘇菲派（Sufism）偉大詩人 Bulleh Shah（布列·沙赫）的事蹟與他的詩作，包括蘇菲旋轉舞及誦經等等靈性演出，深受成千上萬鄉村觀眾熱烈歡迎，而觀眾卻不是該教派的人。

那次演出完畢，有位老人家帶著個小朋友過來，跟那名飾演蘇菲派偉大詩人的演員請求道：「我的孫兒病得很，請你為他祝福吧。」

那演員聽呆了，說：「老爸爸，我不是 Bulleh Shah，我只是扮演這個角色的演員。」

老人家要哭了：「請祝福我的孫兒，我知他會好的，如果你肯這樣做。」

劇團就讓那名演員滿足老人家的願望。施予祝福後，老人家感到滿意，他離開前對那演員這樣說：「孩子，你不是演員，你是 Bulleh Shah 的轉世，是他的化身。」

團員們聽罷，閃現出一個關乎表演與劇場的嶄新概念：

Shahid NADEEM 說：「十八年來的《Bulha》巡演裡，我們留意到那些貌似不為所動的觀眾有類似的反應，那表演對他們來說不單只是娛樂或是促進知性上的經驗，而是一場振奮心靈的精神相遇。事實上，參與的演員亦深受影響，他們分享說，當演出一開始便感受到聖人 Bulleh Shah 的精神靈魂就在他們當中，而舞台似乎已經提升到更高的層面。一位印度學者寫及這個演出時，他給文章起題：《當劇場變成一座聖壇神社》。」（When Theatre Becomes a Shrine）

「我是個俗世人，我對蘇菲派的興趣主要是文化上的，我更感興趣於旁遮普蘇菲派詩人（Punjabi Sufi poets）的表演和藝術方面。」Shahid NADEEM 所說的劇場的神聖並非與宗教上有直接關係，他亦強調自己不是為了宗教信仰而做蘇菲派內容的演出。

「探索諸如 Bulleh Shah 之類的故事，在所有文化中都有很多相類的故事，可以成為一道橋樑，架於我們：劇場人和不熟悉但熱情的觀眾之間。我們可以一起發現劇場的精神層面，並建立那過去與現在的橋樑，引向未來，這是所有社區／社群的命運；信徒與非信徒，演員與老人以及他們的孫子。」

可看出他所指，人與人的精神連繫，藉著藝術文化更為真摰和純粹，亦是人類超越物質社會的未來大方向。

當他說到「壞的時期正是劇場的好時機。」說來輕鬆，但同時嚴肅地流露他的劇團這三十六年在社會文化上的掙扎生涯，那種滄海桑田之慨。

「這確是一條繃緊的繩索：保持平衡於娛樂與教育之間、從過去及為未來作準備的探索與學習之間、在創意自由表達與對權威豁出去的冒險之間、於劇場的社會批判與經濟現實之間、走向大眾與成為先驅者之間。也許有人會說，劇場製作者必須是個會法術的巫師、魔術師。」（a conjurer, a magician）

他的 “bad times” 又有幾 bad？他提到他的背景，巴基斯坦與印度的千年民族文化及宗教的衝突，生活於戰爭的恐懼。而在巴基斯坦的伊斯蘭教穆斯林政權裡，宗教的神聖與褻瀆壁壘分明，無可質疑的餘地，亦不容許新想法。這就是他家國的劇場生態。

「保守的機構將藝術和文化視為『神聖遊戲』（sacred games），表演藝術家必須先證明自己是良好的穆斯林和合規格公民，亦必須證明他所作的舞蹈、音樂和戲劇是伊斯蘭教所『允許』的。因此，儘管舞蹈、音樂和戲劇的元素已經融入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但仍有許多在意的穆斯林不情願接受表演藝術。後來，我們偶然發現了一種次文化，它有可能將神聖與褻瀆同台並存。」

極權下的情況似曾相識，還是比香港嚴峻多了，養尊處優多年的香港人近期才稍稍體會戰爭的近身感。

Shahid NADEEM 訴說八十年代巴基斯坦在軍事統治期間，他的劇團 Ajoka，一班年輕人組成的團隊，如何通過在社會和政治上大膽的異議劇場去挑戰獨裁政權。他們驚訝地發現一件事，有一位全國各地都尊敬的古聖人，活於三百年前的蘇菲派偉大詩人 Bulleh Shah（布列·沙赫），早就寫出與他們今天同樣的感受、憤怒與悲苦。Ajoka劇團想到通過演出關於 Bulleh Shah 的激進詩作和他遭極權放逐的戲劇性人生，可藉以發表具爆炸性的政治言論，來挑戰當今腐敗的政治權威和偏執的宗教機構。於是 Shahid NADEEM 寫了這個劇《Bulha》。

《Bulha》就是來自旁遮普蘇菲詩人們（Punjabi Sufi poets）的傳統，他們以詩歌與修行無畏地挑戰皇帝及奸臣的權威。詩歌皆以人民的語言書寫，關於群眾的願望。「在音樂和舞蹈中，他們找到了這是實現人與神直接聯繫的載體，不屑一顧地繞開那些剝削性的宗教中介者。他們因此能抗拒性別和階級分歧，作為全能者的體現，並以驚奇的眼光看待世界。」

那時《Bulha》還是不獲巴基斯坦裡的保守機構審批於官方劇院演出，或者是看出當中的叛逆意味卻又不能否定聖人，就以「那不是戲劇，只是傳記」為拒絕的理由。於是劇團便轉移到一所外國機構的場地「歌德學院」（the Goethe Institute）裡展演，那是德國駐當地的文化活動機構，更開放於社區大眾。

「觀眾看到、理解並欣賞那位人民詩人的生活和詩歌中的象徵意義，充分了解他所處的生活和時代，如何對照自己現今的生活和時代，其相似之處。」

Shahid NADEEM 說，發展到2001年，一個新種類的劇場在那天形成了，結合虔誠的 Qawwali 音樂、蘇菲旋轉舞及鼓舞人心的詩歌背頌，甚至冥想式的 Zikir 誦經都成為戲劇演出的一部份。

那天一班錫克教徒（男子會包住大大個頭巾）本來是到鎮上去參加世界旁遮普會議（Punjabi conference），竟跳進去看這個伊斯蘭教蘇菲派的藝術演出。最後他們竟衝入後台，擁抱並親吻演員們，還哭起來了。那是自從1947年「印巴分治」使旁遮普地域一分為二，（及跟印度教衝突發生的集體屠殺和難民潮）屬巴基斯坦的穆斯林（包括有旁遮普人）被剔出印度。那次歷史大事之後，（巴基斯坦）穆斯林旁遮普人首次與（印度）旁遮普族錫克教徒共同分享舞台。展現出蘇菲派超越了宗教或社群鴻溝。

《Bulha》亦曾於印巴兩國局勢緊張的時刻，在印度巡迴演出。那時，兩國的政治對話與外交大門通通關閉，但劇場大堂之門與及印度大眾之心仍保持敞開。

「當我們從事舞台表演，有時會忘形於我們的劇場哲學，或作為社會變革先驅者的任務，而將普羅大眾置之腦後。我們自己竟剝奪了劇場可給予的深刻動人的精神／心靈體驗。」他說當今國家對立、意識形態衝突加劇、食物醫療等資源分配失衡；我們的星球亦越催深陷於氣候浩劫中，讓人聽到〈啟示錄〉裡四騎士的馬蹄聲（聖經末世篇章提到的末日會出現四位騎士，喻意帶來四種災難）。「我們需要補充我們的精神力量；為我們正身處的世界、賴以生存的星球，去抵抗冷漠無情、消極沮喪、悲觀主義、貪婪與漠視。」

「劇場有一個角色，一個崇高的角色，有著將正在墮落深淵的人類提升起來的作用；能將舞台、表演空間提升成為神聖的東西。」

「在南亞，藝人踏上舞台之前，會懷著尊崇敬意觸摸那地板，這是一種古老傳統，是精神與文化交織在一起。是時候重新恢復藝術家與觀眾、過去與未來之間的共生關係。劇場製作可以是一個神聖的作為，而演員的確能成為他所演角色之化身。劇場在提升表演藝術至更高的精神層面。劇場有潛力成為聖壇神社（Shrine），而聖壇神社亦正是一個表演場域。」

來到 2020年的世界戲劇日，獻辭人的劇場生命經驗分享，給了世人或給了我們香港人甚麼提醒或啟示，反觀香港人的習性，亦是如今商業發展的世界裡包括對戲劇、藝術的態度，人們的心態要不是執迷於自我表現、在乎噱頭、重視名利或拜服權威，就是追求急進的方法或行政主導，遠遠偏離了本源心靈的軌道。我們可從世界各地的傳統文化中研看到，那些超過百年粹煉的表演藝術皆保留著連接天地人的祭禮精神，表演者亦是一名行者，修心修身者，必有那份對藝術對生命的純粹的敬意。Ajoka劇團的表演並不只有大膽的議題，他們更有音樂與形體的「造詣」，真功底。繼承傳統而不保守，突破思想而不虛浮。

若然覺得亂世之下就沒有心情沒有資源，藝術沒甚麼好搞了，那證明了你只是「享受在藝術中的自己」，而非「熱愛藝術在自己當中」。不用說甚麼偉大使命感，只是還未真正領會藝術的靈性本質，這也就是藝術裡的修行。

或許為時未晚，如 Shahid NADEEM 所言，讓我們一起重回軌道上。

撮譯 撰文::在在主持◣ 麥田阿璇／麥璇子

::劇照來源：Ajoka劇團網站及facebook
☛ 致辭英文原文完整版pdf

Ajoka劇團的介紹片段，片中演說的女士 Madeeha Gauhar 與 Shahid NADEEM 是劇團的共同創辦人。正是 Shahid NADEEM 在獻辭開首致敬悼念的人生伴侶，她於2018年過世┐

Ajoka劇團：Ajoka Theatre，成立於1984年。「Ajoka」是旁遮普語，意為「當代」。主要演題包括宗教融和、和平、性別暴力、人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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