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於前幾年撰寫,為祈求號稱第三次世界大戰等級的疫情速停,期待東亞平權燈塔的台灣確實守住(我們未來夏天還要防堵登革熱、繼續防非洲豬瘟與秋行軍蟲唷,日日並肩作戰)。2020年初夏5月,夏嵐本人親自授權獨家在方格子刊出,首次與世界上關心這個偉大島嶼故事的讀者們相遇。^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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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鹿耳門之翼 】為華文世界電影領域最高殿堂之一的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第7屆入圍作品,同年,夏嵐/(別名 茱力)獲得 SONY AMBASSADOR榮譽,並使用SONY品牌全款項至今,除了目前服役中的SONY XA1PLUS(YOUTUBE頻道 #夏嵐撩書 之所用ITEM),其餘日常生活中的物品皆為自費購入聊表支持心意,想發什麼就發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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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說類型__ 奇幻、玄幻、懸疑、血腥、福爾摩沙國產FANTASY NOVEL。
本作字數__4萬~4萬3000字。 單篇完結。
文風類似___有川浩、山田詠美、樋口一葉、宮部美幸,內容均為高度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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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稱:《鹿耳門之翼》
(字數:42075)
故事大綱:
西元一六六二年,距離國姓爺駕崩已經數月,大明王朝的永曆記事,寫到第十六個年頭。
國姓爺在荷蘭人來台的那一年出生,卻也在荷蘭人離台的這年驟逝。
荷蘭未撤、泉州失守,鄭氏王朝為未來的繼承人焦頭爛額,內鬥外患不絕。少年鄭經始終在為渡台一事默默準備,在父親鄭成功攻克鹿耳門後,這座港口將再度迎來腥風血雨。
在漢人發明家阿璃的一場迫降意外中,明末的青年將領李翊,與西拉雅族的魔女馨瑪相遇。
屍變橫行、家國失喪、清兵虎視眈眈,歷史最動盪的魔幻年代,三人綻放各自的羽翼,為這座名為台灣的小島帶來一瞬之光。
穿過迷霧、飛越季風,橫渡黑水溝——永遠的新家,就在麻豆社的美麗平原上。
—「Ramag ki Nai(你們是世上的光。)」——西拉雅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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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耳門之翼》小說正文
一、 魔女
少女仰起頭時,烏黑的髮絲如鳥羽般張開。
好比乘在風上,腰部輕靈往空中頂去,她的髮梢泛起日光的反射,純白無垢的光芒閃耀在髮浪中,像夏末的水花。
叮叮噹噹的聲音響在甜甜的香氣之中,香料瓶彼此輕撞,向天空浮飛而去。
清透的陽光穿過樹屋的天窗,周遭的一切彷彿在雲端上漂浮,桌子擠到少女的橫紋紅裙邊,椅子則緊緊頂在窗戶上。
文具與紙張如迷路的鴿群,卡在天花板燈泡旁。
牛樟、肉桂、香草、薄荷、羅勒、迷迭香……各式的氣味被裝在小小的玻璃瓶中,如魚群般飄遊在小小的樹屋內。
裹在紡織紅裙中的纖細身體浮向天空,身旁的香料瓶也在天窗日光中閃熠。少女擁有深邃的五官,髮香揚散在香料間。
原本可愛的臉龐,雙目緊閉。
眉宇間,充斥著集中心神時的怒意。
彷彿不動怒,就無法更自在施展出體內力量似的,少女全身往後躺,任身軀漂浮在充滿香料小瓶的樹屋。
女孩的名字叫馨瑪。這棟小小樹屋,位於熱蘭遮城附近的漢人屯墾區。樹屋是她和弟弟親手蓋的,既是她的魔法試驗場,更是個避風港。
母親被荷蘭士兵殺害後,已無人能帶她回西拉雅的部落。
一六六二年,距離國姓爺駕崩已經數月,大明王朝的永曆記事,寫到第十六個年頭。
她們還能守護所謂的「永曆」多久呢?
現在,清兵與荷蘭人動不動就對鄭經陛下在金廈的住紮地施壓,國姓爺的繼承者再不到,這座小島似乎就永無寧日。
所有島民試圖習慣著事態的演變。習慣著漢人的出現、濫墾山林、濫殺梅花鹿,習慣著荷蘭人課重稅、教授她們基督教的天神與異國的語言,習慣著使用牛隻耕田、使用荷蘭槍砲。
馨瑪也習慣那段歲月了——父執輩被荷蘭人慫恿,反過來對付漢人,殺害郭懷一、取頭領賞。
即使未曾親身經歷,她卻到郭懷一被殺害的水灣樹林中走過幾遭。
馨瑪曾試圖回憶,推翻一個自己不愛的政權,需要多大的決心與勇氣。
那時,這座島嶼仍在等待國姓爺。
但國姓爺在荷蘭人來台的那一年出生,卻也在荷蘭人離台的這年驟逝。
這些,後人或許都該學著習慣吧。
但這座總在流血的島嶼,卻是無法讓人習慣。
國姓爺帶來的人馬,習慣了嗎?馨瑪想,連國姓爺自己都無法習以為常吧。
「血的味道,到底有誰能習慣呢?」
此刻,馨瑪的鼻腔充滿來自歐洲與亞洲的各式香氣,聞起來豐富卻也不搭調,好似彼此僅是不甘願地扣連。
馨瑪也忘不了,挨餓過後的腐屍氣味。
處死鄭芝龍後,清廷對台灣實施嚴格的經濟封鎖,想活活餓死明鄭大軍。所幸,鄭氏王朝自從鄭芝龍馳騁於東海的年代開始,就比誰都懂得盜商之道。
雖然清廷將福建等地的居民全數往內陸遷移,實行貿易禁令,但台灣作為太平樣貿易的交易轉運點,仍能向日本、東南亞做出樟樹、鹿茸、茶葉等輸出,同時也偷偷輸入不少中國大陸的物資。
這一切要感謝台灣的漢人商頭,例如何斌,以及國姓爺的堂兄鄭泰。
「雖然這些漢人很有一套,但對於福爾摩莎人的照顧,終究是少了點。不然,我也不必在這裡,日復一日用魔法進行我的工作了……」馨瑪吐出胸膛裡鬱悶的熱氣。
而馨瑪的魔法,是個秘密。
西拉雅為女系社會,魔法也是傳女不傳男。
除了俗稱「尪姨」的巫醫能預言與通靈外,西拉雅族女性的魔法就算再怎麼開發,也一向只能用來煎煎墮胎湯藥,讓孩子們的小病小痛消逝,使感情淡薄的夫妻免於口角相向……諸如此類的事。
但祖母塔芮,卻告訴馨瑪一個秘訣。
「魔法就像獵人們的獵技。越是磨練、越去傾聽,便連鹿蹄踏過草葉的聲音都聽得見。妳若隨意舉起手,軍艦的大砲都能失效……」
這些話,馨瑪只是隨意聽聽。
她始終懷疑,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
畢竟,祖母在福爾摩莎的命運之網下,也只顯得脆弱而無力。
台灣,小小的彈丸之地,戰略位置卻如此重要,誰都來搶、誰都來爭,福爾摩莎人早已習慣無法當家作主的日子。
「反正上頭誰來、誰給飯吃,我們就跟誰。」祖母塔芮用西拉雅族語說,當時她倚著火光,淚珠自臉龐滑落,一路滾進柴堆。
「至少今天,我能當個有能力的女人!」馨瑪赫然睜開眼睛,胸前以草繩製成的頸飾,也閃閃一亮。
霎時間,樹屋中漂飛的滿滿香料瓶,都傳出劇烈的振動。
嗡嗡嗡嗡,像蜜蜂的唱合,更像風暴來臨時推動窗格的悶響——
馨瑪腳邊飄散著兩三個香料瓶,猛然炸裂。
「轟!」玻璃瓶的碎片們,襯著日光噴濺。但它們卻儼然有生命般,避開馨瑪的身體,規律如陣雨,啪啪落地。
馨瑪調整呼吸,雙手交疊於胸,健美的小腳與腳板繃直,緩緩降落在地板。
同一時間,如雲朵般浮在樹屋的其他香料瓶,也徐徐飛回層架上。
「劣質品的比例總算變少了,那些漢人奸商,拿劣等貨想和我們做生意,得先通過我這關。」馨瑪完成任務,輕輕露出一抹無奈的笑。
她就像麻豆社與漢人貿易時的檢查員,不論漢人與她們換了什麼物品,香料、洋人的小玩意,總逃不過馨瑪細膩且持久的魔法檢視。她老早前就從祖母身上學會這個技巧,淘汰劣質的食品與藥品。
漢人們也常訝異,「妳一個未出海過的小女子,何能精確分辨貨品的良莠?」
「這問題要問你們哪。怎麼給我們麻豆社的東西,就經常出問題?」馨瑪總巧妙又強勢地轉換問題。她一身亮紅衣裙,火光似的氣燄,也嚇跑不少曾想迎娶她的漢人行商。
「她一定從番人家族那帶了什麼法力來我們的貿易點!這種不祥的女人很危險……」漢人雖不如荷蘭人忌諱法術,但時間久了,他們倒也不敢隨意糊弄這位西拉雅魔女。
想到這點,馨瑪倒也能接受,「雖母親嫁給漢人阿爸後,我就不能再回部落,和大屋的孩子們一起嬉戲、談天……但我也因此能學習漢人的文化,也能在貿易站這樣的前線地帶,替族人過濾糧食與物資的好壞。雖然她們不知道我的存在,但能默默獻上一己之力,仍是不錯的……」
喝了口番石榴汁,耗盡魔法氣力的馨瑪,坐上樹屋藤椅。
它吊掛在空中,好比一隻浮空小舟。
椅子是她同父異母的胞弟阿璃親手做的——阿璃是爸爸小妾生下的次子,只比馨瑪小一歲,對馨瑪卻懷有滿滿敬愛。
馨瑪坐的這椅子,由上好的曲藤製成。扶手與椅背刻劃著高山才有的威猛雲豹,看得出漢人的雕刻工法。
但阿璃的手藝遠不只這樣,他還在椅子底部加了彈簧與竹架製的折疊機關,馨瑪輕輕一按,椅子就如天梯般直升至天窗,讓她輕而易舉推開樹屋天窗。
萬一有人想對馨瑪不利,也多個出口能立即離開。
阿璃就是這麼個手巧也貼心的弟弟。
只是,有時太天馬行空、太不切實際了點……馨瑪才剛想起弟弟那清秀俐落的短髮俊容,屋外就傳來一陣急急的敲門聲。
「馨瑪!不好了!」
「怎麼了?」認出這聲音是鄰家少女夥伴,馨瑪連忙開門。
「聽說平原東北部一早就有白色的飛天怪獸在盤旋!軍爺們猜測是荷蘭人的新型武器,就用砲將它射下來,現在大家都往那裡聚集……」
聽到這裡,馨瑪已奪門而出——
烏亮如綢緞的長髮揚在空中,閃電般的朱紅身影轉瞬間躍過小徑。
直直穿過彼端的漢人聚落,往東北方向狂奔。
「馨瑪!等等我,唉……」馨瑪那媲美梅花鹿的腳程,哪是夥伴能追得上的?光憑那電光石火般的西拉雅特有直覺,馨瑪也料到,一定是弟弟出事了。
她大口吸著空氣,跑得滿臉脹紅。
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恨自己的魔法有所極限,只能試驗物品、移動物品,卻無法直接騰空飛翔、大舉展翼……
「糟了。」平原上儘是可怕的殘骸。
帆布、竹架、踏板的碎片散落滿地。
從那雙翼的弧度、材質與形狀判斷,這座物體在被軍官射落前,曾是一架擁有巨大帆布翅膀的飛行器。
而且,還是她弟弟親手製作的飛行器。
左顧右盼,馨瑪急紅眼眶。
怎麼辦……弟弟呢?
「姊姊!」阿璃爽朗的臉上,沾染硝煙與泥痕,一派輕盈地自樹叢中現身。
「蠢材!」
早已料到會遭到姊姊的斥責,阿璃只是搔搔頭。
「好啦!」他揮揮手上的短火把,「別費神罵我了,我們快把這東西燒了!」
樹林的另一端,已聽得到刀鞘與馬鞍的摩擦聲。靴子踏過枝葉的粗暴行進聲也清晰可辨。
明鄭王朝的軍爺們,就快到了。
二、飛翔的野望
「我來點火!」馨瑪撥開髮絲,呼地朝火把尖端,猛猛吹氣。
阿璃毫不浪費時間,將點著的火把扔向飛行器殘骸。
火光蹦射,映照在馨瑪與阿璃複雜的表情上。
馨瑪知道阿璃就愛做些沒回報的事,不老老實實跟著廈門父親學做生意,淨會成天看洋書。
阿璃甚至花大錢,和郊區的荷蘭牧師買了幾本號稱是佛羅倫斯藝術家達文西手稿的破爛小冊子……
從那之後,阿璃就愛製造些有的沒的器具,搞得馨瑪成天膽顫心驚,就怕她或弟弟被抓去審問處決。
現在,荷蘭人三不五時就攻打鄭經在金廈的駐軍,台灣這邊當然也對任何歐洲的人事物繃緊神經。
「嗯……」阿璃瞧著在火焰中變得支離破碎的飛行器。
雖親手燒掉自己的心血結晶,但阿璃清澈的目光沒有不捨,反倒散發一股替老友送別的冷靜。
眼看地上的「作品」毀得差不多了,姐弟倆連忙轉身想離開……
「那邊那兩個!報上名來!」一位小兵率先踏過草地,用刀尖指著馨瑪與阿璃。
「小女是厚德庄的馨瑪,這是我的親弟弟黃璃,我們的父親是黃耀,專做食品與藥品批發,在廈門做生意。」馨瑪清秀的臉龐大膽迎向軍隊,那雙明眸,也直直望進一位策馬的青年將官眼底。
瞥見身後陸陸續續出現許多好奇的民眾,阿璃幫著圓謊,「我們聽說這裡出現飛天巨獸,特地來看熱鬧。」
「這裡還有人放過火?」為首的將官,試著避開馨瑪炯炯如熊鷹的目光,不知道為什麼,這位美麗少女的注視,讓他有些不自在,「火是誰放的?你們放的嗎?」
「冤枉啊!」馨瑪用阿璃難得聽見的柔軟語調抗議:「我們還以為山裡有大火,正準備滅火呢!」
「把地上這些全打包,帶回總營一一研究。」將官也只得下令。
小兵們朝幾乎化為灰燼的飛行器潑水,無奈地研究該怎麼進行下一步。
將官安撫著馬匹,視線掃向周遭圍觀的人群,當他的目光再次聚焦時,紅衣少女與她的漢人胞弟,早已不見蹤影。
「往南,回總營去。後頭跟上!」將官策馬率先走向樹林。
他跨下黑馬的眼神溫柔沉穩,反映出對主人的愛戴與信任。
而將官的名字叫李翊,相貌堂堂。
滿清將官滑稽如洋蔥的光額辮子頭,在他這樣的軍官身上是絕對看不到的。篤信「反清復明」信念的李翊,留著清爽的短髮。戴上鄭家軍的紅羽頭盔,露出半張清朗卻嚴謹的臉,眉頭卻總是鎖得跟暴雨前夕的大船錨繩一樣,沉重如山。
像他這樣單身來台的「羅漢腳」,在大員這地方遍地都是。
存了一點錢的漢人多半靠行商與嘴皮子,娶到皮膚白皙、五官深邃精緻的熟番女子做家室;至於有軍事背景的,則靠上級介紹對象——其穩定的軍餉、響亮的頭銜,多半能追求到平埔族女子。
今年,國姓爺一落腳到台灣,原本四處飄搖、背水一戰的軍心,彷彿也隨著戰船,終於靠岸。
男子們紛紛想成家立業,不用說國姓爺、陳澤等人都娶了妾,其他軍官也對於婚姻家庭生活有所嚮往。
但這位李翊,卻是個二楞子。他跟國姓爺、陳澤將軍的背景都相似,原是讀書人,因生於戰禍之年,為了守護大明王朝,而棄文從武。
以前年輕時,李翊曾與堂兄到江南求學,在那裡體會到文人對女性的審美觀——理想中的女子,就該有名妓般的優雅身段與動人才藝、能夠吟詩作對,暢談時事。
這樣的概念,終究讓李翊無法腳踏實地,娶個素不相識的台灣女子湊數。直到國姓爺駕崩,上頭急立年幼胞弟鄭襲為「延平監國」,世子鄭經不服,也在廈門自立為王。
「政局如此動盪,豈能安心成家?萬一我為國捐軀,妻兒也是徒增傷痛。」李翊憑著這股堅持,猛立大功,從負責守軍的陳澤麾下,轉為大員麻豆社一帶的監察軍官,負責整頓軍紀、觀察民風與可疑人士。必要時,也隨時得支援前線。
最近,李翊更是睡不安穩。自從鄭經襲封延平郡王,持續據地金門與廈門後,李翊與台灣這頭的守舊派將領們就巴不得他早日來台,名正言順繼承明鄭在台灣的大業。
至於黃昭、蕭拱宸都是攬大權的鄭襲派,平日李翊總低調萬分,不敢打草驚蛇。
然而,李翊曾對心腹屬下說:「鄭經和其父鄭成功一樣都主張反清復明,而金廈兩地,是攸關台灣是否會被清廷與荷蘭佔據的關鍵。眼看荷蘭人與清廷就在最近聯手,猛攻金廈,鄭經陛下不但有生命危險,台灣也岌岌可危啊!」
此外,李翊最近也接過倉管人士報告,先前被鄭經處斬、曾經負責走私鄭氏經濟命脈的鄭泰,在海五商、陸五路等走私船隊中都有人脈。
李翊一來怕食糧貨源不純,害得台灣的居民生病﹔二來也怕有宵小在船隊中作怪、進行諜報動作,因此最近他也放出眼線,在台江內海的港口查得特別勤快。
「真是的,早上又來這一齣飛天怪獸的鬧劇……」李翊摸不著頭腦那些游手好閒的漢人商家子弟,又製造了什麼大型玩具在樹林亂飛。
那些天真的漢人少年與他這種風雨飄揚的軍官不同,根本不瞭解台灣目前處境多紛亂。
此時又有小兵來報,「報告督察,今日麻豆港又有軍官因痢疾倒下了。」
李翊的椅子都還沒坐熱,連忙起身。
「不過……」傳信的小兵將信卷往上一遞,為難道:「痢疾原因始終不明,軍醫團未確定原因前,禁止任何人前往探視接觸。」
李翊知道台灣是瘴癘之地,內陸來的軍官水土不服者大有人在,並不覺得有何蹊蹺。
只是,明明是自己隊上的隊員,卻容不得他這將官探視,不免讓李翊心生鬱悶。
放眼向窗外瞧去時,鬱鬱蒼蒼的綠意映入眼簾。在中西建築並陳的熱鬧大街後,那一片片廣闊的平原與綠林,正隱隱召喚著李翊。
「督察,今日我與小伍正好約了漢人行商來泡茶遊獵……」一名小兵見狀,聰慧邀道。
「好。」李翊難得展現出果斷的態度,「我也出席。」
李翊出身的泉州,曾遭受國姓爺的猛烈攻打。
當時,他已被暫時調派在廈門,每日卻聽見泉州圍城時、老百姓因斷糧而互吃屍塊的新聞。
國姓爺就像野林中的狼王般兇殘,用一口斃命的態度對待滿清,不料最後卻錯過良機,不敵大清援軍。
輾轉到了台灣,一樣的事態卻又在金廈重演,荷清聯手對鄭經據地頻頻出手,李翊也耳聞鄭經政權有意將根據地轉移到台灣,他希望能多參與屬下的日常休息活動,掌握哪些人與自己意氣相投。
「目前包含陳澤將軍等人,都仍一心一意輔佐年幼的鄭襲,只因他是受到國姓爺親自冊封的正宗政權,但不代表他就是最佳的治國對象。還是等到年紀較長的鄭經陛下來台,我等再觀察較好。」也因此,李翊暗中與鄭經的軍師陳永華通信,確定鄭經也有來台爭取王位的意思,心中大石稍稍放下。
但軍務的進展,不如眼前的良辰美景實在。
想著想著,漫地的如茵綠草,已讓李翊忘卻所有的煩憂與算計。
他的目光頓時清澈起來——像受過洗滌的雨後溪水,專注往真正歸屬的方向流淌。
一向壓抑的李翊,此刻的淳厚笑容早已堆到臉上。
這片美麗的山林,才是他此刻該來的地方。
「真的很美哪,台灣………」
從這個山坡的角度眺望,美麗的海口像洋人的藍色指環,遙遙圈住森林的外圍。層層疊疊的盛夏青翠,深邃得無法一眼覽盡。
在多風的麻豆社平原,雄偉樹冠隨著一陣陣的氣流掀起波瀾綠意,精彩萬分。
李翊旅行過許多城市,它們大多因為連年戰禍而顯得殘破蕭條,也處處不見這種壯絕野性、充滿侵襲感的原始之美。
只是,平原上沒有半隻鹿,林間也靜悄悄的,跟李翊聽過的「鹿野千里」描述,實在大有不同。
「督察大人,這是因為啊,近年來鹿皮交易進行得頗有功效,鹿群很聰明,都往林子躲,也有的逃向諸羅山方向。但是無妨!這樣打獵才更顯刺激。」聰慧的商人們在李翊耳邊暢談著,絕口不提梅花鹿的銳減,是因為漢人大量設下貪婪陷阱,不分季節、不分大小地捕鹿。
李翊不願破壞大家的好心情,閉口不語。
這時,另幾位小兵們殷勤從馬鞍上搬來獵具。
「督察,您來選選吧?是要先放出毒箭、再去追蹤中毒的鹿,還是直接從陷阱施放受傷的大公鹿、尾隨射殺?」
李翊直皺眉頭,「你們平常就這樣打獵?對待紅毛俘虜,都不用這種方式了,何況是手無寸鐵的鹿?殺生並非得已,何不速戰速決,才無愧於這片美景孕育出的生靈。」
看來這位督察如傳言所說,是個死腦筋。漢人行商與小兵們使了個眼色,慌忙搖手。
「要是李大爺想要享受單純的遊獵樂趣,當然也好,不過,就是得花上半天一天,恐怕,您在軍營中還有要事……」
「沒有要事。」李翊果斷瞟向獵具,只拿了套索和一對弓箭防身,「若你們有體力或行程的考量,可不必相陪。你們方才已經備茶相待、又當我的嚮導,十分足夠了。」李翊露出真心感謝的淺笑,給了商人和小兵們台階下。
「小的很樂意陪督察到傍晚,但請恕小的,酉時得回去輪值……」
「多謝,那就先跟上吧!」李翊的遊興已蠢蠢欲動,策馬奔開。
曾長年待在船上,他更享受在大地奔馳的每一刻。
人馬合一,展現出剽悍俐落的節奏感。
小兵們連忙也謝別商人,上馬追在後方。
而李翊所不知道的是,今晚,他即將被捲入一個從未面臨過的大麻煩。
三、以心為形
馨瑪此刻的表情十分可怕,悲涼又帶點憤怒,像負傷的迷途石虎。
「該如何讓我的魔法變得更強大?既要超越祖母,也要超越那尚未活過人生半百、就被荷蘭士兵殺害的母親!」
坐在樹梢深影中的她,已換上靈氣十足的白衣白裙,臉上卻無半點紅暈。
祖母塔芮曾經告訴馨瑪,她們的超自然力量來自於祖靈阿立祖。阿立祖對西拉雅人而言,就是天空與大地,更是馨瑪離世後會回歸的所在。
阿立祖,也是「祖媽西拉雅」,更是這座名為「台灣」的島嶼。
人們經常叫她們「福爾摩莎人」,那並不是馨瑪一族真正的名字。
但西拉雅人,還是默默接受了。
許多事物,似乎只能默默接受。
而魔法,則是馨瑪最後的希望。漢人不會魔法,漢人沒有祖靈的相助,而她有。
雖母親信仰過荷蘭教會的耶穌基督,而不得祭拜偶像、使用魔法,但阿立祖本身並不是什麼偶像,祂就是一個概念、一個看不見、卻處處有感的形體。
此刻,馨瑪心中閃過一個清晰的影像。
有頭梅花鹿正朝她而來——牠是頭懷孕的母鹿,正驚慌闖過荊棘叢生的林地。
馨瑪胸口一緊,儼然感受到母鹿的焦慮。
「又是哪個蠢漢人,在這種鹿群修養生息的季節打獵……」
西拉雅人使用套索抓鹿,不留下傷口,既讓鹿皮賣得好價,更讓鹿隻有尊嚴且迅速地離去。然而,漢人們卻粗暴下毒、設陷阱抓鹿,一抓就是數十隻,大鹿也抓,小鹿還不放過……
一想到這,馨瑪緊握拳頭,憤恨在樹幹上直起身。
彷彿感應到馨瑪的意念似的,大風驟起。
「有獵人來了!」
馨瑪原本預期的是弓箭,但映入眼簾的,竟是一道劃空襲來的套索。
「我們西拉雅人用的套索?」馨瑪連忙俯下身,倩影隨之藏入茂密如雲的葉影中。
此時,風緩下。日暮時分的橘金光線,從搖曳的葉片間篩落而降,成了一斑斑的光點。
光影好似有生命力般聚焦、匯集,最終落在一個定點。
一個俊俏的漢人從樹影下策馬奔過——
光點劃過他緊鎖的眉梢,在林地上流映,也漾上馨瑪烏溜溜的雙眸。
夕陽太過耀眼——馨瑪眨動眼皮,長長的睫毛篩過橘金餘暉。
「用套索的漢人?」她俯身往馬匹離去的方向定睛。
對方的身影,看起來是個簡裝出獵的將官。
臉龐呢,有些似曾相識。
馨瑪這才要躍下樹,一個沒站穩,滾進草叢。
忽然一陣轟然大響,鐵蹄就在她鼻樑上方閃過。
飛蹄猛踢、草屑紛飛。馨瑪睜大眼睛數著……一匹馬、又一匹馬。原來,還有兩個漢人,緊跟在方才的將官身後。
「你記得稟告督察,我先回營輪值了!」
「知道!」這兩個士兵又分道揚鑣,一個往反向折去,一個繼續追著前者的背影。看來,用套索打獵的那位漢人將官,就是他們口中的「督察」了。
而馨瑪,還在擔心那頭母鹿。
「聽得見嗎?」她低聲喚道,雙眸隱隱發出懾人的光芒。
草枝搖擺,是阿立祖在回應她的問句。
咚、咚、咚……腳步聲的主人從另一側驚魂未定地挨近。
馨瑪轉過頭,恰巧與一頭美麗的母鹿四目相交。
鹿的眼睛水靈靈的,有若起了漣漪的湖泊,聰慧的雙眸對上,一眼就確定馨瑪的心意。
筆直地,母鹿撲進馨瑪懷裡。
「沒事……沒事了。」馨瑪雙手緊抱著鹿,「妳不該死,妳還不該死……」
母鹿用鼻子頂著馨瑪的胸口,彷彿也在回應她砰砰的心跳。
牠踱著步,鹿蹄在地面敲出咚咚兩聲,像在撒嬌,也在抱不平。
「不怕、不怕了……」馨瑪揉揉母鹿的耳朵。
牠真的太美了,身上的雪白斑點如畫,像雲又像雪,更散發出點點星辰銀光。
每個生命,都是阿立祖的瑰麗傑作。
馨瑪心疼地抱住母鹿,「沒事了,妳安全了。」
大概聽懂馨瑪的話,母鹿終於鬆口氣似地跪下前肢,腿軟在馨瑪懷中。
觸撫著鹿的身子時,馨瑪發現牠凸起的下腹部,傳來隱隱的抽搐。
「咦?」馨瑪緊張地與母鹿對視。
母鹿的眼神十分不自在,挪動著頭部,輕輕叫起。
「嗚嗚……」大概受到方才劇烈的驚擾,大腹便便的鹿開始陣痛了。
分不清楚是單純陣痛或即將臨盆,馨瑪連忙抱住母鹿,柔柔替牠按摩著腹部。隔著雪白的肚皮,可以感受到腹中的小鹿正在移動,轉眼間,大量的羊水也滲透馨瑪的裙子——
「來,不怕,妳馬上就要當媽媽了。」馨瑪努力扶正母鹿下盤,替牠挪了個較為舒服的側躺姿勢。母鹿的眼睛時閉時張,呼吸變得更加急促。此刻,牠也不需馨瑪的出言引導,而是自然而然學做一個母親,迎接胎兒降世。
「媽媽以前,也是這麼產下我的吧……」馨瑪內心泛起一陣苦澀與想念,為母鹿勇敢與生命奮戰的神態而著迷。
蜜橙色的夕陽正在西沉,整座樹林泛著金光,草木都沾染上天空最後的餘暉。
在淡薄的光線中,有個男人正赤手空拳地,靜默站在草叢後方——
馨瑪防備地抬眼望向他。
那是方才的漢人將官。
他有雙好看卻歷經風霜的英俊臉蛋,年紀僅有三十上下。只花上一眼,馨瑪便確定他的目光中毫無敵意。
她低頭,繼續安撫母鹿。
而他,則無聲離開,連一株草枝都未踏斷。
「嗚嗚……」母鹿呻吟著,小鹿的頭部便在一陣擠推中滑向馨瑪,吸進此生的第一口空氣。
取出匕首,馨瑪劃斷小鹿的臍帶。
小鹿渾身溼透,眼睛也被黏膜給籠罩著,卻已經知道要偎向母鹿,尋找奶水。
「做得好……」馨瑪摸摸母鹿的頭,牠則感恩地回望馨瑪,低頭舔著小鹿的五官,珍惜也欣賞著孩子的美。
看著這頭小鹿,馨瑪百感交集。
不知道這頭小鹿壽終正寢的那一年,會是誰踏在台灣的土地上?
明鄭的漢人嗎?還是大清?
那西拉雅人呢?還會存在嗎?
「我呢?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嗎?」
馨瑪失落地緩緩站起。
從山岡上眺望,整座麻豆社平原被深藍夜色所籠罩。草枝擺動,今晚風勢強勁,空氣微濕,也許會下場大雨。
馨瑪含笑回望梅花鹿母子,向牠們道別。
她要朝西,回到自己居住的漢人聚落去。
※※
李翊跨下的大黑馬轉動著耳朵,步伐輕盈。主人今天沒帶獵物回家,相對地,馬兒的肩上少了許多負擔。
李翊的心情,也是一樣的。
難得身旁的隨從與士兵都提前回營值班,那些喜愛八卦的商人也沒跟在身邊。雖空手而歸,但他此刻輕鬆恣意。
「這片林子,真的很美。」他腦海中映著梅花鹿臨盆的神聖姿態,以及守護在牠身旁的白衣女子。
李翊終於想起早上才看過這女子。只怪自己記性不好,連她的芳名也不記得。
而她,明明是漢人,卻一身西拉雅打扮,這又是為什麼呢?
在一個個問題接踵而來時,跨下的馬兒有些躁動不安。
夜色已黑,道路無盡往前延伸,李翊似乎也不小心錯過某個叉路口。
「這是哪裡?」走在未曾到過的詭異路上,冷風陣陣襲來,周遭的荷式建築物也顯得蕭條萬分。
遠方聳立著一個十字架教堂,路旁民宅殘破的門窗大開。
看來,此處已很久沒有人煙。
「這裡曾是荷人的居住地,而這些人應該早被國姓爺給趕走了。」
「呼──呼──」大黑馬噴著氣,反扯韁繩,似乎不願往前走。
但此刻也沒有別的路能選了。
「走吧,兄弟,你非走不可啊。」李翊眺見麻豆港大船桅杆頂端的點點燈火,估計自己的方向並沒有錯。
忽然,夜空有黑影躍動!來者有普通人影那麼高,卻以猴群般的數量排山倒海壓來。
接連躍過屋頂,黑影從高處包抄李翊。
「駕!」李翊策馬,拔刀應戰。
定睛細瞧,這些黑影……根本就是一群一群的人。
或者,曾經為「人」。
「唧咿咿——」黑影們前仆後繼,少說也有十數個——發出尖銳乾涸的叫聲,從四面向道路中央的李翊包抄。
「嘶嘶嘶!」大黑馬嚇壞了,挺背就是一陣飛蹄亂踹,差點沒將李翊摔落馬背。
「是魍魎!」李翊總算確認這些詭異的怪物,在自己家鄉就叫這個名字。他行軍無數,知道通常在天災人禍之後,某些地區會出現這種行屍走肉般的「人」……
也有人喚牠們「殭屍」。
李翊知道,牠們身上很可能帶有致命的疾病,攻擊力與移動力都非常強,並不好對付。
他所能做的只是抓緊馬韁。偏偏就在這個馬兒使性子的空檔,左側有殭屍竄上馬背了!
懸身就是一刀。李翊毫不遲疑,卻也嚇出一身冷汗。
「走!走!」
黑馬總算聽令,往沒有盡頭的漆黑道路奔去。
前方是死路,李翊不知何時就錯過往麻豆市鎮的林間小路,竟來到方才路過的高聳荷式教堂下……
教堂的十字陰影,在淡薄的夜色中往前投射,籠住不安的李翊。
猛一抬頭,屋頂上竄動著十數個黑影,正成群躍下屋瓦,朝他衝撞!
「啊!」李翊眼前一黑,遠處忽有冷冷的白色光束射來,像閃電,又像銀色的冷兵器。他下意識抬刀想檔。
「轟隆!」雷般巨響從教堂後的森林爆出。
殭屍竟站在屋頂不動,彷彿受召喚似的仰頭靜立,也有殭屍就這樣失衡,跌落李翊面前。
「糟了,後面!」李翊回頭想砍殺方才追過來的殭屍,這才發現……
牠們全被一束束的詭異白網給罩住,如魚群般困在網眼中。
「嘶——」殭屍們牙關打顫,先在網中一陣亂抓抵抗,而後在接連大響的雷聲中靜止動作。
「快過來啊!」林間有人在對李翊大喊,說的是漢語。
黑馬的反應倒是比主人快多了,毫不猶豫就朝林間衝去。
馬兒厚實的胸膛,將呆立的殭屍們直接撞開。
牠朝林中喊聲的漢人身影奔去。
然而那身影飄忽,白光淒淒,李翊一時深感不祥。
「等等!」他一勒馬疆,只見白影在眼前渙散成光,掃射而來——
傳說人死前都會見到這光,但李翊此刻毫無懼意,拔刀迎戰。
「來啊!」
白光他也不是第一次見過。這些年陪著軍隊四處征戰,出生入死,死亡並不足以畏懼。
但此刻他並非一個人,跨下這馬也是條命,能守住一命是一命。
畢竟,雙手已沾過太多血。
白影須臾間消失在深幽的林地,嘶啞的屍吼再度陣陣圍來。
「嗚啊……嗚嗚……」像在低啞求救、像是垂死掙扎,聲音如縷縷銀光閃過李翊腦海。
他想起泉州城遭到國姓爺焚燒那天。
「那天……我家鄉的人們也是這麼叫著、吼著。」
泉州是走私貿易的大港,明清都拿它毫無辦法,政局的詭譎卻也讓它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哥哥,別像我一樣庸庸碌碌從商,你有抱負,講禮義,該為大明助一臂之力。」離開泉州那天,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這麼勸道,李翊被他的體貼與堅定而感動。
毅然從戎,豈知兄弟倆已經無法見上第二次面。
歷經嚴苛的受訓,李翊的首個任務就是去鄭氏王朝的命脈廈門當水師,這份機緣堪稱榮耀無比。
水師需駐守海上砲船,無法接觸到內陸的鄭經本人,名義上卻是守護鄭經,更要顧好台澎一帶。
清兵一路往南殺,與鄭成功激烈交戰,泉州遭受猛攻焚城,遠在廈門的李翊天天都能見到吞噬故鄉的狼煙。
染黑整個天幕。
「國姓爺發狠了!連自己家鄉都要燒!」
「燒光也好,若真打不贏,給那幫韃子佔據可不行!」
發動死守決心的鄭成功就是泉州人,但家鄉危急存亡,大多泉州出身的士兵都十分浮躁,只想被調派回鄉展開保衛殊死戰,也有人想回去尋親救人。
內斂的李翊沒有作聲,夜裡只夢見弟弟離別時的那抹笑。
隔日,上頭下令:「誰再說想回泉州,就殺頭!」
上意無法違背,一支想贏的軍隊勢必全然服從。李翊暗想著哪天國姓爺平安拿下台灣,大局抵定,也許能與弟弟團圓。
台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捲毛大鬍子的紅毛番再可怕,有辮子頭的清兵來得凶殘嗎?
「我們一定能贏。非贏不可。」
反清復明。東寧王朝必定勝利。
都犧牲了這麼多,非勝利不可。李翊只是個小督察,麾下的士兵不多,但他的言論卻猶如火金姑的堅毅微光,漸漸穩定軍心。
李翊被上級重用,調往廈門最外海的戰船。
吃喝睡的時間十分稀少,一切起居全在海上解決。
泉州焚城仍持續著。
屍變的疫情,就在那時爆發。
四、魍魎
「泉州……淪陷了。」
確定失守的消息傳來時,李翊剛值完晚班。
沒人敢回問消息為真為假,這本不是能隨便開玩笑之事。
連日烽火盈滿天幕,飄散屍臭與煙硝的海風已說明一切。
即便眼前就是一天僅能睡幾時辰的軍艦臥鋪,李翊睡意全無。
「居然就這樣失守了……怎麼會呢?」
那家鄉的弟弟呢?弟弟在哪裡?是生是死?
翻來覆去,悲愴卻無能為力。
「睡不著?」同袍輕聲安慰一句,「別多想了,不都說眼見為憑?據說昨天才有艘難民船駛往大員,搞不好你們會在台灣相見啊。」
是啊,台灣、台灣……這曙光般的名字。
抓住僅剩的最後一絲安心,李翊總算闔起眼。
夢裡,一切顛簸,猶如騎在馬上、又像在巨滔中航行,但李翊終於見到弟弟了。
一身米白衣衫,身影雋永清麗,笑得如送別那日。
明知是夢,李翊仍在睡意中靜靜莞爾。
而隔天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