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珊住院第五天。
昨天醫生說珊珊的復原情況非常好,今天就可以出院了。當然,需要每個禮拜來醫院覆診。
小南原本憔悴的面容,在這幾天恢復的很快。他很堅持要珊珊回到他倆之前住的淡水小套房;但是,綱也很堅持,一定要珊珊搬去跟春梅阿姨住,春梅十分願意照顧她。一直到珊珊出院的時候,兩人仍在冷戰。
珊珊的意見則不被理會。
綱背起珊珊的行李,我推著輪椅來到醫院門口。白色跑車早已停在這兒等我們,小南離開駕駛座,跟綱兩人協力扶著珊珊坐進車內。
我跟珊珊安安靜靜的坐在後座,而綱坐在小南旁邊也不說話,小南開著車,擺了一張臭臉。
車離開了馬偕醫院的巷子,竟然是往台北方向開。車上的我們頓時一陣錯愕。
「我後來想想還是住在春梅阿姨那兒,對珊珊比較好。」小南先開口了,「我那兒又沒廚房,只能買外食。春梅阿姨整天在家裡沒事,多了個人作伴,她當然開心囉。」。
「是呀,我也是這種想法。」綱的藍色眼珠頓時有了神采,轉過頭來對珊珊說:「珊珊!OK嗎?」。
珊珊沒說話,只點點頭。紅潤似乎暈滿兩頰,可以感覺的到珊珊的心情很好。
而我卻隱約感受到小南散發出寞落的微弱波動。
我們一大夥人來到春梅阿姨民生東路的家裡,春梅阿姨特別開心,不停地要我們吃這個或喝那個的。
春梅阿姨為珊珊準備了一樓的客房,也為她準備了一張輕型輪椅,不過,珊珊現在已經可以單腳跳著走路了,只是我們總會為她捏把冷汗,怕她跌倒,又摔個二度傷害。
下午,我離開這個家。一個人,走在紅磚道上。
我想起,曾經我問阿仁一個問題。你害怕寂寞嗎?
阿仁以金牛座特有的緩慢,思考著,過了半天才回答我說,害怕,又問我,那妳害怕嗎?
我不害怕。我這樣跟他說,斬釘截鐵的說,我習慣了一個人。
後來,我想改變我的回答,不過,卻也不知從何說起了。
我想,我確實是不害怕寂寞,可是,我總是無時無刻學習著如何與自己相處,如何習慣寂寞。
這樣子的模式,自從我父親過逝之後更為加深。
我不是一個人,卻因為父親的肝癌早逝受到衝擊。
想哭,卻沒辦法一直哭泣,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堅強,我老媽更無法從悲慟中站起來。
而堅強常帶有孤獨的色彩。
我相信,我老哥不哭,也是想堅強吧。
久而久之,我的心似乎也是這樣強硬了起來吧。強硬到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冷漠與混亂。
我迷路了,就像叢林野人來到了都市,充滿了對未來的驚慌。
我汲汲營營去補習研究所,大概也只是希望它是個我溺水時的浮木,好讓我緊緊抱住,讓我在這個不停前進的時代洪流之中,讓人知道,我有事情做,我不是廢人。而我似乎沒思考過,真正的意義,我想做什麼?我能做什麼?什麼事才能燃起我對生活的熱情?而不是到老年才懊悔當初。
這一塊鬱悶的癥結,在我心已然潛伏好幾年,我從來都看不清這塊模糊的灰色地帶。而今天的我,依舊十分混亂,我知道我不勇敢,只想追求固有的模式,我害怕的是改變,卻因為害怕改變的不安全感,導致我隨時隨地就像坐立難安的小孩,不停地調整我的位置。
補完習,我回到淡水,時間已超過十一點。
我打開公寓樓下的紅色鐵門,進了樓梯間,卻聽到樓上似乎哄哄鬧鬧,好幾個人在說話的聲音,其中一個似乎是冷君。
將鐵門關上,我抱著疑惑走上樓,看見我們租的那一戶的大門就這樣大開著,地上還佈滿了一大堆濕濕黑黑的腳印。
我進門,看見眼前的景象,簡直想要昏倒。
整個客廳的地板全都是水,客廳有全都變成了黑色。
「怎麼會變這樣?」我驚聲尖叫。
冷君、房東太太還有一起跟我們合租的學姊才回過頭來。我這時才注意到冷君的全身都是髒兮兮的黑灰。
「失火了啦!」冷君大聲說:「下午我上完課,回到房間睡覺,睡到一半就聽到有嘶嘶嚓嚓的聲音,我就覺得很奇怪,起來打開門一看,就看見插頭正起火,燒到天花板上去了。」。
我瞪著大大的眼睛。
冷君繼續說:「我就趕快打電話叫消防隊哪!還拿滅火器去滅火耶!」
整個屋子黑嬤嬤的一片,我看見我的房間有一半都燒焦了,似乎客廳的火勢直接撲向我的房間。
「幸好是沒有燒到別人家啦!啊妳們用插頭也太不小心了吧!一定是一個插座都插滿延長線,延長線又全部插得滿滿的。」房東太太硬要說是我們的錯,可是起火的插座我們只有插電視機一個插頭而已耶。
冷君與學姊不停地跟房東太太理論,幾哩呱啦的辯論聲中充滿了插這插那的字眼。
一時之間還難以接受的我,呆呆地望著眼前這充滿黑灰的屋子,這個美麗的天堂之家頓時成了地獄,我的電腦!我的床!我的衣服!我的書!我的天哪!
※
折騰了一整夜,我只救了一台一角已被融化的螢幕、沒有被燒到卻是濕淋淋的主機、三件完好無缺的襯衫與五件T恤、幾個還算不太髒的娃娃(全都是這幾年,我從吊娃娃機吊來的榮耀呢!),還有濕淋淋的整個書櫃裡的書以及濕掉又充滿黑灰的床墊。
我向住在樓上的學妹們借了一張椅子(我椅子的人造皮坐墊已經融化的不成樣子),坐在房間裡仔細地整理我的書桌抽屜,幸好書桌擺在最裡面,水火並沒侵犯到這兒來,不過,整個桌面卻也黑的不像話。我邊整理邊流著眼淚,將可以挽救的東西一一放進跟便利商店要來的紙箱。
房東太太跟我們吵累了,也不想跟我們這些學生一般見識,摸摸鼻子自認倒楣,要我們先將自己的東西都整理好,等我們都整理好之後,再請人來修理屋子。
至於這段時間,理所當然要我們自己解決囉。
跟我們同住的學姊,當晚就去她的男朋友家過夜了。
我拿著焦黑了一半的月曆,看著月曆上今天的格子,印著十二月三十日。
「冷君,明天妳要跨年嗎?」我有氣無力的說,一邊將書一本一本翻著檢查。
「跨年?好啊,反正我明天一點兒都不想回到這裡來了。」冷君拿著手中的拖把,正在設法把地板弄乾一點。
「那之後要去睡哪兒?」我想著班上的同學,「冷魚跟她男朋友一起住,不用考慮了;冷龜跟阿惠兩個人租一間『小』套房,根本塞不下第三個人。還有誰?」。
「妳可以去住阿仁家哪。」冷君防不勝防地放了我一槍冷箭。
「嘿嘿,妳去住才比較爽吧!」我冷笑,白了冷君一眼。阿仁也在淡水這兒租房子住。當初,是我先上來台北唸書,而阿仁讀的是五專,專科畢業之後,才上來台北工作。
「那就來跟我一起到溜冰場的員工休息區混吧。」冷君仍拖著地板,看起來似乎失去了耐心。
這確實是一個辦法,冷君所屬的溜冰場除了有直排輪場地之外,還有撞球、保齡球等場地,是一家二十四小時都不打烊的俱樂部。冷君是裡面的兼職教練,我跟著她進去都不用錢。可是,這樣的生活總不能持續一兩個禮拜吧,房東太太也不可能明天就請人來修理房屋。
我愈想愈難過,更覺得生氣,這樣的事幹麻發生在我們頭上呀!看來,最後如果走投無路,我可能不得不去住阿仁家囉。
清晨,我跟冷君溜到學校裡一間沒有上鎖的空教室,將椅子合併成床,稍微睡了一下。我倆徹夜挽救我們的財產,實在是太累了,一睡睡到我的手機將我吵醒,已經是下午三點多。
「喂?」我抽出口袋裡的手機,接起這通電話。
「小豬,妳還在睡喲!」
是小南。「幹麻?」我的口氣有點不好,慢慢從椅子上坐起來。
「妳今天應該不用補習吧?」小南問。
「不用哪,今天休息。」因為今天剛好是星期日又是跨年夜,本來的課就順應我們學生的要求,往後順延一週。
「想不想吃火鍋呀?」小南似乎在吊我胃口。
「你要請喔?」我在心中盤算我的戶頭沒剩多少錢了,如果要自己付錢,我才不去呢。
「我怎麼可能請小豬吃飯!這樣會害妳變的更胖呢!是春梅阿姨要煮火鍋,一起來吃吧!」
我跟冷君有點狼狽的出現在春梅阿姨家門口,兩個人都帶著泡泡眼還有洗不掉的燒焦味以及有點凌亂的頭髮。
「咦?妳們兩個是怎樣?」來開門的小南看見我倆的狼狽樣。
失火!當他們聽到我們遭遇之後,一陣驚奇。冷君說著昨天失火以及跟房東太太糾纏的經過時,他們不時捧腹大笑,而我便趁機在春梅阿姨的浴室中泡了個舒服的澡。
春梅阿姨的家,雖然二樓整層是工作室,不過,仍然非常有家的感覺。我泡在用黑色小瓷磚砌成的浴池裡,舒舒服服地伸展著我的四肢。
當我從浴室出來,春梅阿姨已經將火鍋搬上桌,整桌滿滿的海鮮與肉片,一盤盤閃亮又美味的食材,實在讓我感動萬分。
我心中的大台北似乎溫暖美好了起來,我要感謝保佑我的天神或是老天!沒有讓這一場火毀掉一切,也或許這是上蒼給我的新年禮物,春梅阿姨收留了我跟冷君!
原本是小南堅持要我們暫住在他的淡水小套房,那一刻,我跟冷君已經欣喜若狂,感激到想要去親吻小南的腳了。沒想到,春梅阿姨說這個屋子太多空房間了,如果我們要來住,可以一人一間。我們聽了簡直要昏倒,是喜悅到了極致,一時難以接受的昏倒。還有春梅阿姨竟然不願意收我們房租!
這麼好康的事情,居然讓我們堵到!
當然啦,我們只好拒絕了小南的好意,畢竟,住在這兒離台北車站比較近,很適合我們這樣一星期只上兩三堂課,又須每天跑台北補習打工的大四生。
這一晚,我們倒數。
新的一年,我和過去的我分割。希望這場火讓我浴火重生。
※
用春梅阿姨家的浴池泡澡,真的好舒服。每天,我從補習班回到這兒,回到這間舒適的客房,再去浴室裡泡個澡,聽著廣播九零點一。
春天也不過如此,而我提早結束了我的冬天。
二十歲之前,總覺得時間是慢的,體力總擁有無限精氣神。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我與時間是兩條平行線,它跑它的,而我過我的活。二十歲的此刻,我變得害怕黃昏,應該是說,我恐慌黑夜的降臨,只因為又要過了一天。
倪匡的藍血人說到海王星繞日一周的時間是地球繞日一周的一百六十五倍,這代表了海王星人比地球人的壽命多了一百六十五倍。
如果說,讓你選擇,你會想成為哪個星球的人呢?我這樣問小南。
「太陽人。」小南回答。
我用手中的講義敲了一下小南的肩膀,「太陽不能住人啦。」。
「嘿,你不能以地球人的想法來想耶!如果我是太陽人,搞不好就像個果凍,沒辦法像現在這麼帥哩!」小南笑著說。
「咦!那太陽人的壽命不是最短囉?」我突然有這個疑惑。
「或許喲,太陽人搞不好用自己的犧牲換取光與熱能,提供整個太陽系的生命泉源呢!」
「那這樣的話,你還想當太陽人?」我問。
「沒什麼不好呀。」小南打了個哈欠,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繼續轉著電視台。
我拿著喝完的水杯走到廚房洗乾淨,走到樓上繼續讀我的書。研究所考試的日期只剩不到一個月,時間對我來說愈來愈緊迫,也愈來愈不夠用,也讓我沒有心思去胡思亂想。
住在這兒一個多月,小南幾乎天天來這裡報到。每天不是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打電動,或去二樓的工作室閒晃,要不就是跑來我的房間吵我。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小南從不去吵珊珊,只有等珊珊自個兒從房間出來時,才會跟她說說話。或許是腿上包裹石膏的關係,珊珊幾乎足不出房間。小南則跟我說,她在房間裡寫程式,她靠這個賺錢。
春梅阿姨早上一定都會去公司,回來的時間則不一定。我住進來後才知道,二樓是她的個人工作室,公司在另外一個地方。幾年前她還會接一些零星的Case,幫一些明星或名人設計服裝,現在年紀大了,就不接Case了。
冷君今年成了正職的直排輪教練,除了教課之外,也會在一些有關直排輪的活動中擔任工作人員。
她目前仍沒什麼打算,不想考研究所也不想進辦公室工作。
幾天前,我跟她走在街上的時候,有一個陌生男子攔住我們,邀請冷君去一家模特兒經紀公司面試。面試異常順利,冷君就進入了這家模特兒公司受訓,也住進了這家公司的員工宿舍。
綱呢?正準備出國。
我相信珊珊也是因為如此,所以愈來愈顯得憔悴。
站在旁人客觀的立場來看,綱大可等到畢業後再出國讀書的。他現在去荷蘭,沒有大學畢業證書,並不能申請研究所。而荷蘭的大學仍然是用荷蘭語教學,即使托福的成績再高,也是只能唸語言學校吧!唸完語言學校再讀一次大學,這樣對想轉換跑道的人是有利的,但是,綱卻還是想讀資訊工程。
綱為何這樣急躁呢?更何況我聽綱說,他的親生母親已經是癌症末期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綱不陪在她身邊?
有一次,我將我的疑問跟珊珊說。
「我想,綱是想要找個救贖自己的出口吧!」珊珊對我說了這句充滿哲學的話。我想她應該是這個地球上最了解綱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