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客家庄有最硬的頸,我卻履過最溫柔的大地。
初來乍到,斷定自己才是客人,陌生的語境,真讓我們一家如入異域。勉強學會了句「幾多錢」,就到市場去談斤論兩,真是忘了身上有「幾多兩」,所幸鎮上居民有不少「雙聲道」,多能以國語溝通,只是不免遺憾,真正的交流,該是兩人都前進一步,才能相會。
那時總在田埂上行走,秋風把稻浪一層一層地掀開,而母親與我一前、一後,如果拉了遠景,就像是畫布裡的兩個小黑點兒;我尤愛看田畝中央的老屋,像一枚紅色的鈐印,四平八穩地為大地落款,屋後還有田,捱著山、推著雲,哪日老天一抖擻,把雨落下,便是活脫脫的水墨畫,用手一沾,還有酣暢的人情。
屋裡的阿婆扶著門框看人,臉上的紋路正如阡陌交錯,鏤刻著濃濃的笑意,我們正躊躇著該前進還是後退,阿婆竟然大步朝我們走來,一把拉住母親的手,歡喜地問她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得知我們姓林,便豪爽地決定父親叫大林,母親為小林,還騰了一塊地,要「大林和小林」沒事就去種種菜,跟這裡的農人相熟,接接地氣,阿婆此舉,頗有地母冊封的氣勢。
有地母,就該有個土地公,阿婆的丈夫性情真好,我們喚他「阿公」。阿公只會說客語,除此之外還患有耳疾,我們只好聲若響雷、比手畫腳。有天,我們又在田隴上散步,阿公看見了喜出望外,迎面就說了一串話,聽得人一頭霧水,母親卻滿臉含笑,點頭稱是;本來還以為母親瞎矇,觀察了幾次,才發現母親雖沒把「第三語言」學會,但很可能是這大半年吃多了粄仔,與鎮上居民早有靈犀,一切盡在不言中。
「小林很聰明。」這是阿婆的結論,至於大林,阿婆嘆了口氣。
生性聰慧,早年屬於「女強人」的阿婆,有意把一身絕活傳給我家娘親,甚至想訓練她到菜市場吆喝賣菜,說這樣才能練膽量,更加坦蕩大器;母親唯不敢拋頭露面,其他的本領倒學了不少,曬福菜、曬蘿蔔……我還曾幫忙裝罐,阿婆見我的架式挺俐落,馬上讚譽:「妳做我們客家媳婦當合適。」彼時蘿蔔是白的,我的臉是紅的,被太陽一曬,都乾了。
到鎮上的第一次過年,母親喜孜孜地宣布,今年要來製作金桔醬。首先要揀選橢圓形的金桔,才不發苦,洗淨以後加水、加糖一起熬煮,手裡的大湯匙得不停歇地翻煮,免得焦鍋,直到橙色的果皮逐漸透明發亮如琥珀狀,水分也收得差不多了,方可起鍋冷卻;最期待的還是裝罐時刻,母親會揀選一只漂亮、乾淨的大玻璃罐,並在罐口繫上一個紅色的中國結,寓意來年和美。看母親把熬好的金桔緩緩置入罐中,最後才把剩餘的果漿滿入,金黃的色澤恰似豐年,滋味更如人生,儘管酸甜有之,但只要一沖入熱水,再多酸楚,也被釀成感恩的喜悅。
最後,自然得留一瓶讓「師父」親嘗。阿婆屏氣凝神地夾出一顆小金桔,並謹慎地放入口中,細細咀嚼,我們緊張地等待「考試結果」,只見阿婆起身,往前走了幾步,看看我,又看看母親,才不疾不徐地宣布:「明年,要再甜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