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體制內跑新聞的那些年,我的受訪者多數是老練圓滑的政治人物和他們的幕僚,明白電視報紙周刊廣播的需求不同,熟知在鎂光燈錄音筆前他們該怎麼說怎麼做,才能正確地在同溫層中刷存在感。
新聞見刊,就難保不被鄉民嘴砲圍攻,這群老江湖已常備笑罵由人的心理素質,怕熱就不要進廚房嘛。偶爾有受訪者讀過報導,認為文章用字、標題遣詞、照片圖說乃至於輿論風向不如自己預期,下一次通聯時,他們或戲謔、或感慨、或氣急敗壞地噴我一句話:「你們記者都在寫小說!」當然,這是挺文雅的淨版,酸言酸語和其他齷齪字眼在此已刪除。
面對這類抱怨,並沒有一套萬用的處理公式,是要解釋?安撫?道歉?打哈哈甩鍋?強硬宣告自己完全無愧第四權的使命?不管採取哪種危機處理模式,我都有段當下不能宣之以口的真心話:「我的確是為了寫小說來當記者的,但我沒有小看人生到把小說和報導混為一談啊。」
被國家機器、恐怖情人、官僚媒體孤立的被害者
「如果我被殺了,那就是小松殺的。」
二十一歲的女大學生豬野詩織對朋友訴說,她不斷遭到前男友、有暴力團背景的小松和人(27)跟蹤騷擾,小松恐嚇詩織說:「別上什麼大學了,來替我生小孩,如果想分手,就把錢拿出來。」詩織曾經把自己弄成爆炸頭、化上不合時宜的濃妝,想用怪異造型倒小松的胃口以求「被捨棄」,但小松依舊纏著她不放,以家人的安全做威脅,小松的黨羽不只在豬野家附近大量張貼誹謗詩織的傳單,甚至登門索討分手費、揚言要殺了詩織全家。
豬野一家人向警方求助,但上尾署的警察卻採取「民事問題不介入」的態度,揶揄詩織「收了男人那麼多禮物,忽然就要跟人家分手,任何人都會生氣吧?」更暗中搓掉豬野家的刑事報案,讓小松和人逍遙法外。
1999年10月26日,豬野詩織在埼玉縣JR桶川站外遭人刺殺身亡。警方則在「記者俱樂部」導引輿論,先放出隨機殺人事件的風向球,接著向與官方友好的媒體影射死者是「愛慕虛榮與名牌」、「疑似為金錢陪酒援交」,彷彿詩織遭遇不測是咎由自取,她的不幸與公權力的怠惰無關。
被害者受到鋪天蓋地的檢討與汙名化,詩織的雙親感嘆,自己的女兒被殺了三次--第一次死於兇手的刀下;第二次是袖手旁觀的警方;第三次是被見獵心喜的媒體補尾刀。
當國家法治機關失能,揭開桶川跟蹤狂殺人案真相的,是無緣警視廳記者俱樂部、在日本社會中被視為「不入流媒體」的新聞周刊《FOCUS》。
《FOCUS》記者清水潔歷經漫長的訪談、調查與跟監,周刊編輯部也投入大量資源人力支援,鍥而不捨地拜訪各個消息來源,讓他比警方更早一步掌握兇手行蹤、找到教唆犯案的主嫌小松和人,還原被害者豬野詩織是一名與你我無異的平凡人。
「不入流」的周刊獨家領先所有記者俱樂部成員,報導被主流媒體引用,更進一步踢爆上尾署的警察吃案瀆職,一系列報導與社會回響引起日本國會議員的重視,促成《跟蹤騷擾行為規範法》的立法。
記者魂的形狀
我私心揣度,清水潔執著於追查、公開殺人事件的真相,可能是他認為人命在天意前輕若鴻毛,於是希望大家能明辨人間的惡意,離不幸與死亡遠一點。
整本書以平實的筆觸,描寫恍若懸疑電影的調查採訪過程,例如清水潔與後輩拿著兇嫌的照片踏遍池袋風俗店請人指認,大海撈針般取得兇嫌資訊,秘密線民將情報藏在飲料販賣機中,以諜報手法指示清水潔到場領取,《FOCUS》必須拍下兇嫌清晰的正面照片卻不能打草驚蛇,清水潔和同事們分成三組,坐在內部架設著長鏡頭相機、外觀貼著鏡面隔熱紙的廂型車內,等待兇嫌卸下心防回到常出沒的地點……每一幕都讓讀者捏一把冷汗。
即使清水潔追出桶川殺人案、北關東女童連續殺人案等超重磅內幕,桶川案甚至被改編成電視影集,他的職涯並沒有因此一帆風順,服務十六年的《FOCUS》停刊,他唯有轉職到電視台從新人做起,而他的人生至痛,是十四歲的女兒因意外喪命,事發當時他正在工作,來不及去見女兒最後一面。
在《被殺了三次的女孩》文庫版後記中,清水潔這麼寫下喪女的心情:「我對桶川案件感同身受,但是當時的我並不了解失去孩子是怎麼一回事,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會在人生當中親身體驗。……直到那天以前,我都不知道誕生在世上的女兒,原來只有十四年的光陰,就這樣任由每一天過去。請允許我這個再也無法為女兒做任何事的沒出息老爸,在最後寫下小女的名字。我為小女取的名字,往後再也無法呼喚的名字,叫做清水梓。」
我私心揣度,清水潔執著於追查、公開殺人事件的真相,可能是他認為人命在天意前輕若鴻毛,於是希望大家能明辨人間的惡意,離不幸與死亡遠一點。
即使沒人在乎你在乎的事,也要用盡全力
把一則新聞做到改變世界,除了記者的滿腔熱血,也需要天時地利政通人和。一位屢次入圍卓越新聞獎、關懷弱勢議題、認真上進而且從不拖稿(這在文字工作領域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瑰寶)的前同事,曾經在開獎後寫下感言說:「我有一陣子很想得獎,這樣我就可以藉著上台致詞的機會,提醒大家現在有什麼議題需要關注……」
兢兢業業的前同事槓龜了,我這種志在蒐集創作素材的,連雜誌社內部提名可送件去角逐獎項的邊都摸不到。
獎座屈指可數,社會聲量的麥克風是限量版,想要被看見就必須拼命地靠近火炬,而溫暖光明的地方總是擠滿了人。走不進贏家的圈子難免會自我懷疑:這份工時超長、酬勞通常不值一哂的工作,動輒被上司、受訪者和讀者們幹譙到爆,被罵還可以自我安慰「批評也算一種迴響」,最難消化的是千辛萬苦產出的正經報導,點閱率、討論率卻慘不忍睹,彷彿世界一點也沒有改變。
悲觀會讓人心產生偏誤,桶川殺人案系列報導促成的社會進步,在清水潔與他的同僚們全力奔走的當下都是不可預見的,《被殺了三次的女孩》這本書不只剖析了日本社會的弊病,許多情節在台灣也有十足的既視感,凸顯出獨立思考的重要性,更難能可貴的是,它完整呈現了職人的頑強傻勁--即使一開始沒有人在乎你在乎的事,也必須用盡全力去訴說,總體改革的契機從個人的努力展開。
沒有人願意幹傻事,但願我們能成為那個「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