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知死亡紀事(Crónica de una muerte anunciada)》出版於1981年,以多角度敘述來描述一件必然會發生的謀殺案。
故事的一開始尚不知敘事者為何許人也,他便告訴讀者山迪亞哥被殺了,而且還是二十七年前就被殺。第一章是由血案發生一早展開,敘述山迪亞哥所在的環境,他的動作、他的夢境、與他身邊的人-母親、曾與其父有過不愉快戀情結局的黑人女僕,及女僕的青春女兒。"我"在多年後像偵探般尋訪這些環伺死者身邊的角色,建構出死者的為人與動態,山迪亞哥是富有年輕的牧場主人,強壯,陽剛,在某些人眼中甚至是「正直英俊的青年」,在地方上風評不錯,此外親戚朋友眾多,還有女孩傾心於他,但他也對較低地位的女子(比如混血女僕以及山區原住民少女)粗魯不遜,彷彿她們都是他牧場中等待被駕馭馴服的牝馬。
無論如何,山迪亞哥絕不是個受歡迎的角色。
但他卻是這故事的主角,他的死亡是這個故事中最確切的已知事實。那天清晨,傳聞主教將至,這樣粗豪勇武的年輕牧場主人卻異常虔誠的罔顧前一晚參加奢華婚禮的宿醉,執意到港邊前往迎接。主教只是擦身而過並未停留,但殺他的人已然現身,是帶著屠刀的維卡里歐家雙胞胎。他們的殺意幾乎無人不曉,畢竟他們根本未曾打算隱藏,而翻騰的八卦早傳遍小鎮--雙胞胎的妹妹正是前一晚舉行婚禮的新娘,因失貞被退回娘家。
殺人動機、殺人兇手、凶器一應俱全,只等被害者就定位,凶殺案就會順理成章的發生。我們一早已知道山迪亞哥被殺了,被像一頭豬般宰殺。但為何眾人都知道有人要殺他,卻無法阻止血案的發生呢?甚至地位較低的兇手一早就告訴所有人他們即將殺死有權勢且富有的山迪亞哥,頻繁的就像希望有人阻止他們幹傻事一樣。
故事中的角色大致可分為「直接關連者」如維卡里歐雙胞胎、新婚夫妻安荷拉及巴亞多;「間接關聯者」如山迪亞哥的母親、黑人女僕及其女兒、奔走想示警的好友克里斯托;「旁觀者」如兇手伺機而動停留的牛奶店的老闆娘、迷糊的城鎮執法者上校;「未參與事件者」因為山迪亞哥之死而毀了半生的未婚妻、山迪亞哥(甚至城鎮中每個男孩)的初戀-妓女賽萬提斯。這些角色對於血案有著不同的知情程度:山迪亞哥的母親並未收到風,她必然不希望獨子橫死途中。而家中女僕及其女雖接獲示警卻袖手旁觀,敘事者從女僕之女口中得知女僕「恨不得他們殺掉他」,而女兒當時只是個無能作為的小女孩,山迪亞哥對她們母女來說,是主人也是惡狼,死了比活著好。
我們回到殺手部分好了,維卡里歐雙胞胎真的殺意堅決嗎?一開始可能是,他們帶了最鋒利的屠刀,逢人就說「我們要殺了山迪亞哥」,但刀被沒收,行動被鄰人勸阻,讓他們繼續執行任務的恐怕只剩下不了的名譽台階。於是,當大家知道維卡里歐雙胞胎持刀等著山迪亞哥回來赴死時,有人驚慌,有人示警,有人試圖阻止,但為何他仍死了呢?因為更有人隨意看待,有人覺得那並非己責,有人期待他死去,因此山迪亞哥之死只能勢不可擋的發生。
最後山迪亞哥不但死了,還死得很慘,捧著自己的腸子走在街上直到倒下,屍體因熱帶氣候不得不屈就於鎮上兩光的神父進行解剖,他的死亡被圍觀被傳誦,他的內臟被狗吞吃,他死得面目全非。照理來說,即便他真的玷汙了新娘,這樣的悲劇也遠超過他應得的罪責。簡直到達了一個寓言故事的程度-人必須為自己的過錯贖罪,但那方式可能由不得你選。最重要的是,在這個故事裡很可能無罪的山迪亞哥(他跟安荷拉根本沒甚交集)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而涉及在內的人:愚蠢的鎮民、輕忽的執法人員、狡獪的新娘以及殺人的維卡里歐雙胞胎,他們幾乎都可以說沒有罪責,良心上的波瀾可能更不會有。
會不會有誰為了山迪亞哥的死亡傷心呢?恐怕除了他此後永遠頭痛的母親外就是疑似大受打擊而流落風塵的未婚妻(而她篇幅甚少)了。甚至他出身的阿拉伯族裔也只是哀戚痛哭,無人想要報仇,他們好像並不懷疑山迪亞的確玷汙了新娘,並心虛於這種敗德的罪刑,族長甚至寬宏大量的替兇手們提供了治療的藥方。
小說一共有五個章節,每個章節都不斷地說山迪亞哥死了,一開始只是嚷嚷,最後逐漸清晰,全貌在最後一節鉅細靡遺的展開,山迪亞哥非死不可,這是已知的結局,一開始跟著緊張,到後來因為重複再重複的敘述,即便那死亡過程慘烈不忍卒睹,大家也都放下了,甚至鬆了一口氣--啊,這傢伙終於死透了。
可憐的山迪亞哥,他的死亡簡直眾望所歸。
再來看看引發這場血案的關鍵人物--因失貞被退貨的新娘安荷拉。
安荷拉的具體形象在第二章浮現,她是維卡里歐家中最小的女兒,得利於清寒但注重教養的母親的調教,且又貌美溫順而柔弱(有錢有勢的山迪亞哥對著"我"說她是愚蠢,等待被摘下的熟透果實),故而是城鎮婚姻市場相當有價值的一顆明珠。她被四處遊歷找新娘的外地單身漢巴亞多看中,立刻就決定要娶她為妻,他迷人高雅,家財萬貫,一出手就買下了半山腰上最好的房子。
當他開始追求安荷拉時,所有人都為之驚詫,這簡直是一個不平衡的買賣呀,何況安荷拉並不喜歡巴亞多:「他是個太過粗曠的男人。」她說,他很傲慢,也很莽撞。但巴亞多用魅力(以及權勢與財富)擄獲了維卡里歐家的心,以至於她父母姊姊姊夫群起逼迫她嫁給他,她僅能微弱的指出這樁婚事沒有愛情參與其中,而母親冷酷的以愛情是可以培養的理由中止了她的抵抗。
但顯然安荷拉的性情不如其他人的揣想,她不知甚麼時候丟失了貞潔,並且原打算在鋪張奢華的婚禮後,於洞房花燭夜按照女伴計謀來矇騙她完全無意下嫁的黃金單身漢丈夫。她準備齊全的騙局卻在當下由於誠實良知的煽動,讓她全盤托出已非處女的事實,因而在受到新婚丈夫連夜退回本家,被母親毆打哥哥們逼問之下,她吐出了山迪亞哥的名字,並一路堅稱到底。
不同於每個角色都發表了他們對於山迪亞哥之死的證言或感想,城鎮居民對安荷拉幾乎沒有興趣。如果山迪亞哥是被簇擁的(無論他生與死)、被談論的、被關注的,屬於村莊中眾人的公眾人物;安荷拉就是孤獨的、無人知曉的,被排除於群眾的。即便眾人對外來黃金單身漢竟然垂青於這個女孩並非娶不可,以及看似溫順的她在新婚之夜旋即因失貞被退貨的八卦感到興趣,也只是針對事件本身的茶餘飯後價值,安荷拉仍舊是獨行者。
但,也由於安荷拉的不受關注,她得以發展不為人知的生活,甚至為此偷偷的結交了男人並失去貞潔。
在那驚天動地的新婚之夜後,愛情失意的巴亞多浸泡在酒精當中,以被整個城鎮的人視為「受害者」之姿後被家人抬走。安荷拉則被母親關在加勒比海邊上的村莊,母女倆彼此折磨。在敘事者到訪時,他不敢相信眼前女人是當年愚蠢輕率的安荷拉:「語帶幽默,成熟睿智,最感驚訝的是如何理解她的人生。」事件發生時,大家都認為安荷拉愚蠢怯懦,即便是她的表哥"我"也一樣。但她真的如此嗎?並不是呀,她可是具備成熟謀略的女子,不但在禮教嚴謹的母親眼皮底下偷渡了貞潔、逃離了被逼迫接受的不樂意之婚約,還構陷了山迪亞哥的罪而導致他死亡。
最諷刺的是,她在被退婚後卻瘋狂地害起相思病,對象是那個她一開始不情願嫁的男人。安荷拉被逼迫時不昔用坦然告知失貞來破壞婚姻,當然其中也有她誠實的一面:「我不能對任何人做那種下流之事,況且是那個走霉運想娶我的可憐男人。」她的價值觀由此可知,對安荷拉來說,失貞事小,瞞騙卻是嚴重的罪。她被退婚後承受了母親的毆打,但卻由此誕生了殉道般的愛意,她為了毀壞某個男人的名譽遭受皮肉之苦,在揣想男人的不幸時又感染了同情之苦。
聽來荒唐,在婚約徹底毀滅時,她卻愛上了對方。因為安荷拉有強烈的自主性,她不可被逼迫,一切得發自她的自主意志時,她才能自由的去愛。
安荷拉在事後產生了思念,思念又匯聚成迷戀,她在現實與幻想之間都瘋狂戀愛了,不斷寫著從來收不到回音的信表達自己的熱情與渴望,譴責男人的冷漠與無視,這跟少女的戀愛殊不相同,安荷拉是成熟女子,跟此人又有過婚約,她把自己當作等待丈夫的元配般守貞,意志堅定,頭腦清楚,銳不可擋,她持續寫信寫了十七年。「 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安荷拉不以無回音為苦,全面掌握了她想要的愛情生活,她是自己的主人。
這個執著的安荷拉跟城鎮中眾人甚至敘事者眼中的安荷拉根本不同人,安荷拉一直是被錯待的。
最後,在寫信寫了十七年後的一個盛夏正午,一個頭髮稀疏、臃腫的老男人來到她眼前,那是她當年的新婚丈夫巴亞多。而安荷拉不介意他的劣化,她仍愛著他,卻不確定他對她的愛是否足以戰勝她的人老珠黃,而看來是不錯的,「好吧,我來了。」他彷彿被命運召喚,提著那個裝滿她兩千封信的皮箱,即使一封也沒拆開過,卻決定留在她身邊。
在犧牲掉山迪亞哥的性命、維卡里歐家的名譽、原本不情願的婚姻之後,自主的安荷拉得到了圓滿的結局。
無辜的莽夫死於非命,狡獪的新娘獲得幸福,這是表象,也是結果,那麼真相是什麼?當每個人的角度殊異,版本也不同之時,從文本中向作者要求真相是不可以的,作為讀者,我們應當擁有屬於自己版本的想像與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