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 ko itiya'ay a mato'asay no mita
嚴格說來,我的朋友「波」其實算不上是我的朋友。幾年前我們偶然在網路上結識,後來發現我們共通的朋友不少。但這些年來我們始終沒有見面。我對他這個人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西拉雅人,還有,一段時間以前,他的阿公過世了。
阿公過世對他來講不啻地裂天崩。他在社群媒體上自顧自的寫道,若不是要照顧阿嬤,他大概會隨阿公一起去了。那情緒之強烈,讓他身邊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沒有人能安慰那種徹底的崩潰,因此大家都保持沈默,等待他慢慢復原。
他那種崩潰於我而言並不陌生。幾年前,我的阿公去世了,九十八歲。當時我在遙遠的北國異鄉。那是涼意還很重的四月下午,日光還很高的時候,我收到爸爸的訊息。
「阿公過世了。他高壽離開,你不要太難過。我再告訴你喪禮時間,到時候你向東方祭拜吧。」
我簡短回覆「知道了」,然後立刻上網搜尋最近一班直飛台灣的班機。
三天後,我在濛濛細雨中來到九重葛攀爬的阿公家門口。我站在那裡呆看院子和屋裡的許多人,有一種現實被抽離的感覺。從今往後,誰會每天衣著齊整的坐在那客廳裡,在族人探頭進來打招呼時微笑回應?客廳的擺設架上已經褪色的照片是誰的少年形影?那相片旁著和服的日本娃娃今後還會一直帶著開朗的笑容跪坐在那裡嗎?
萬里奔喪的我透過細雨看著再熟悉不過的阿公家、再熟悉不過的部落、再熟悉不過的家人和族人,心中卻升起無以名狀的陌生感。
這整個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
阿公是日本時代的人,他有族名和日本名,也實實在在受過嚴謹的日本教育。他的長壽就像一扇窗,從小到大我從那裡窺看日本時代,卻在他過世後猛然醒悟,他不是觀看日本時代的窗口,他就是我的日本時代——那種格格不入的異樣感來自一個時代的終結。
「日本時代結束了啊。」等待著阿公喪禮的那些天裡,我經常這樣自語。
因此波的崩潰於我心有戚戚焉。我不清楚阿公對他而言的意義,但我可以想像那種時代終結的動盪,和餘波平息之後恍如隔世的茫然。也許他的阿公告訴過他西拉雅的過去,就像我的阿公教我歌謠和祖源,於是在他心裡,阿公就是西拉雅,是一去不返消失部落的孑遺,而不是地名或人名,也不是不論哪種語文寫就的史料。活著的老人是陽光之下行走的過去,在土地上投下陰影。那當中絲毫沒有鬼魅的薄弱或渺茫。
在世的老人是活著的祖先,祖先是土裡的老人,這是直接鑲嵌在語言裡的深層概念。雖然我們從小這樣理解著,但老人真的被埋入土裡時,那種連同過去一起被剝奪的感受不是感傷,而是疼痛。用我的一個朋友「埃」的話來說,是被活活剝去了一層皮。這樣的痛苦超越身體,連精神一併慘酷的折磨。
那一年,埃的阿公過世時,我恰好在部落裡。他護送遺體回到部落的那個清晨我去看他,一見到彼此,立刻抱頭痛哭起來。
埃的阿公比我的阿公略年輕幾歲,生前兩人是相熟的朋友,因此我們兩家可謂世交。而那天我和埃一起站在屋外明媚的冬陽下,感受些許溫暖,分享剝皮的疼痛。
「我們好像被老人牽著,也稍微往土裡靠近了。」有一天我有所領悟,這樣對埃說。
但這一切對不同文化的人來說可能匪夷所思。我在美國和歐洲都曾被人問過,為什麼原住民那麼尊敬老人。
「原住民把老人當成聖人,這一點讓我很困擾。」某個歐洲漢學家這樣說過。
「原住民不會把老人當成聖人。」我糾正他,「我們沒有聖人的概念。老人是老的,就只是老而已——當然還包括了人變老時也會獲得的其他東西,也就是各種各樣年輕人不知道的人事物。」
我可能沒有就老人的概念說服過任何一個西方人,但從台灣的眾多民族到庫頁島的尼夫赫人,到阿拉斯加的因努特人,和中南美洲的阿茲特克與印加人,和南非草原上的卻薩人,以及斯堪地那維亞的薩米人⋯⋯,所有原住民都有差不多的老人概念——人與過去之間存在著一種連結,那連結以老人的形式生活在所有人之間。深夜裡,火塘邊,故事往往由「我們以前的老人」開始。
希望這故事可以流傳下去——關於故事都從我們以前的老人開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