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波浪般綿延起伏的大地的某個低處,四周緩丘環繞。一片平坦的草地,旁邊及膝高的草叢間藏了一條水流,水道不寬,較窄處能直接跨越,清澈見底的溪水汩汩流動。
就是這了。我們下背包,準備為自己安頓今晚的營地。
在童年的什麼契機下種下了這樣的小小幻想呢?在各種場景裡尋找構築成窩的可能。小時候曾經把直立式鋼琴布置成完美的角落,長椅往外推成了桌子,能放紙筆杯子,內側放個塑膠板凳當椅子就能面對外面坐著,一旁的空間足以擺放家私,把鋼琴防塵罩拉起來就等於關上了門,板凳推到長椅下就有足夠的空間能躺平安睡。那時人很小,塞在這個角落裡覺得無比滿足和安心。
而今我們有夠寬廣的平地、有陽光有土壤有水,只要看好喜歡的位置,撐起一方屋簷,圍起一塊地就成為自己的。比起前幾天在風雨裡毫無選擇匆忙迫降,或是見著大雨水流淹過所有裝備直至睡袋邊,今天這根本是天堂。我給自己找了背對其他人且離水不遠的位置,門向著遠方池畔,希冀能直接從帳裡看到外頭水鹿的活動。照著過去幾日的日常,拉好營繩撐起帳篷,把要曬的裝備鋪開、布置好坐臥的位置、排列食物、裝好飲水,安頓。
脫下濕透的鞋襪,踏出帳篷,赤腳踩在鋪滿草的地上,細密柔軟的觸覺迥異於那永遠不留情面阻擋我們前進的箭竹海,溫柔甚至脆弱。厚實但沒有惡意,沒有水泥沒有柏油、沒有碎玻璃沒有檳榔渣,只有長滿刺的薊需要閃躲。兩公尺外,我只需要踏出兩步繞過樹叢,蹲下身就能取水,不用想著上游可能有著農藥滲透或工廠汙水。回到最初始的認知,土地接納,河流孕育,我們加入水鹿和其他生命一起生存。我們就依著水源相遇。
水鹿就在這裡喝水的。營地整理到一半,抬頭就看見不遠坡上出現了幾隻水鹿。他們低頭拉扯著面前的箭竹用力咀嚼,或是抬起鼻吻朝空中嗅聞,假裝只是在做自己的事並沒有注意人類。但其實每隔幾分鐘就會發現他們趁人不注意時往下走了幾步,越來越接近我們,或說越來越接近水源。我們其實紮營在他們的飲水機邊啊,在他們眼裡,我們應該是某種偶爾出現在這裡喝水(而且能提供大量鹽分)的生物吧。這天,一轉頭就會發現水鹿不知何時經過自己帳篷背後,繞到另一頭聚著舔食草叢中的什麼(想必是有人留下了鹽分);直到入夜,黑夜裡頭燈隨處一掃仍會在意料不到的近處撞見水鹿反光的雙眼。各自找到自己的天地吃喝拉撒,人與水鹿。
一個安身所在需要什麼呢?不過是一片小小天地,不過是陽光屋簷與水源。但卻也經過五天的翻山越嶺,在老天臉色下濕透鞋襪鑽過多少箭竹才終於抵達。明天以後我們又將如何安身呢?將面對什麼樣的地形、植被、如何能擺放好自己的行裝、要哪裡才有水源?
很簡單地安頓,很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