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水鹿、豬大便〔下〕—甜甜圈谷渡假，隱身奇萊東稜的慵懶谷地

清早起床，明媚的陽光已照亮了大半片谷地，我和Fely拖著睡墊，挑選在營地前方的小丘上坐下，一面煮著咖啡、一面吃起了貝果。把握早晨的大好時光，大家各自在谷地裡頭閒晃，決定稍稍探索一下這片谷地的我們，起身繞著山谷散起了步。

雖然網路上甜甜圈谷的照片、影片中，看似擁有整片開闊的大草地，但實際上有草地的範圍，只有谷地的一半而已，另外半邊的山谷裡長滿了一叢叢的箭竹，連要徒步穿越都有些困難。歪歪扭扭地跟著地上的軌跡，我們繞回平緩的那半邊谷地，幾位夥伴正坐在甜甜圈山的斜坡上聊天。把握最後的閒暇時光，我們加入幾人的行列，雲霧卻也在此時開始悄悄在天邊聚集。

回到營地旁，兩位學長正端詳著手中的地圖：

「你不覺得，旁邊這條稜線，只要直直走就可以回到水鹿大操場了嗎?到底為甚麼要在中間切進去溪谷在走過來啊?」

定睛一瞧，地圖上沒有標示任何航跡的稜線，從谷地一旁向上蜿蜒，最終接上昨天我們下切的路徑。

「要不…我們避開溪谷，走稜線上去試試?看起來蠻可行的。」學長有些試探性的問道。

雖有些不符合社團的規矩，但一方面並不想再面對那極為累人的濕滑溪溝，這次的人員組成也相當強勁，幾乎都有探勘的經驗，且地圖上的稜線看起來並沒有甚麼異樣，心中一喜，便爽快地答應了。收妥行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直攀上一旁的陡坡，轉眼就要進入稜頂的濃密樹林。回頭俯瞰這座陪伴了我們近24小時的美麗山坳，網路照片中的景象終於成真—隆起的山稜圍繞下，青青草地畫出一彎漂亮的曲線，草桿輕輕地隨著微風波動，面對著此情此景，也才終於有種身處秘境的驚喜感。

稜頂的林子裡，平緩的寬敞路徑隱約轉圜於立木灌叢間—那顯然是這一帶棲身的水鹿們平時移動遷徙的路徑，現在也成了我們前往大操場的最佳指引。差不多就在越過第一座小山頭後，地上的痕跡逐漸消失在荒原中，我們穿出了樹林，遠方的山脊一覽無遺地立在眼前。長滿矮灌木的草坡走起來並不比先前的樹林輕鬆，由於本來就預計是直接抓稜線走，沒了獸徑可循，我們邊前進、邊找好走的位置穿越。遇到討人厭的植被，就沿著草坡腰繞後再向上攀回稜線，遇到相對友善的路徑，則直接從相對稀疏的林地空隙間穿越。探勘差不多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只要大方向沒錯，基本上走就完事兒了。

指此為止，這條「探勘」路走起來都仍相當順暢，海拔很快上升了近百米，眼看著我們就要翻過地圖上的諾大山頭，接回曾有軌跡紀錄的路徑，奇萊卻在此時開了不大好笑個玩笑：林木褪去、取而代之的箭竹鋪天蓋地而來，轉瞬便淹沒了隊伍。相比以往鑽過的箭竹叢，此處的密度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且枝幹相當堅硬，若沒有找到正確的獸徑，很多時候即使用蠻力也不見得能夠穿越。穿上襯衫抵擋枝條的刮擦，我一邊埋頭抵抗著將身體擠得左搖右晃的竹桿，一面仔細觀察路面上的踩踏痕跡。

事後回看，這片密不透風的箭竹海幾乎覆蓋了2930處的那整片山頭，短短的數百米路，便花了超過半個小時才鑽過。正當大夥在一處落差前躊躇著該從哪側通過時，腳邊竹枝根部的破碎空間裡，恰巧躺著幾根狀似環保木炭狀的深色排遺物。回想起昨天傍晚在甜甜圈谷，目前在研究所做野生動物研究的學長，興奮地捧著一坨屎從稜線上飛奔而下，直呼那一定是黑熊大便。眼前這幾條略為分節的棒狀物，正與當時所見之物如出一轍，心中一喜：「我也找到熊大便啦！」

令人既好氣又好笑的事實是，在我們下山後不久，我便在網路上看到了台灣黑熊保育協會發出的黑熊遺痕募集資訊，立刻偕同學長一起把當時拍到的兩坨「熊屎」紀錄傳了過去。經過個把月的等待，某天E-mail跳出了一則陌生信件：「經過研究團隊辨識後，我們確認您的通報並不是臺灣黑熊的排遺，熊排遺近似人類排遺，呈一整條不分節的形狀，此為野豬的排遺。」回想當時找到排遺物的興奮情景仍不禁莞爾，更別說那位如找到寶藏般雙手「捧屎」的學長，心中恐怕更是五味雜陳吧！

路過「豬大便」不久，我們跟上了最後一段隱匿的低矮路徑，一口氣殺出那茂密的箭竹迷宮。回到寬闊的林間，深吸一口微涼空氣，走在茂密植被間的窒息感此時也終於消散了大半。對比著手機的航跡，此時我們幾乎已經接回前日轉向溪谷的位置，再走出這片林子，眼前除了廣袤的高山草原外已無任何阻礙。指北針對準前進方向，眾人各自朝著不到一天前才經過的營地前進。又翻過一條小稜，山坡上的凹地綠草如茵，水鹿大操場伴隨著和煦的陽光與蔚藍天際，再度現蹤於東稜之上。

拉出睡墊隨處躺下，午餐帶來的飽足感啃蝕著意識，陽光也在此時重展笑靨，打起陽傘遮住頭部，靠在背包上而略為翹起的視線剛好能看見腳下稜線後方的雲靄。濃密的雲朵如巨大的棉花糖般蓬鬆，卻又如同綿綿冰那樣緻密飽滿，掌間幾乎浮現了輕捏著抱枕的柔軟觸感。太陽不知何時隱入浮雲之後，記憶也在此中斷，一同遁入那一望無際的湛藍深處。

昏昏沉沉地醒來時，學長們仍在玩飛盤，中午就到營地、連帳棚也沒搭，就這麼各自打起盹、玩起遊戲，或許這才真的是我們所預期的「度假」行程吧。在山下的日子，每多滑半小時、一小時的手機，便會感到些許浪費時間的罪惡感，可在無人叼擾的山上，花兩個小時睡午覺、三個小時玩飛盤，非但不敢到奢侈，還打從心裡覺得再正常不過。也許山真的具有這種魔力，能夠放鬆人的感官，放緩時間的推移，讓人得以全然享受在當下的吉光片羽，也讓人得以更真切地體會身周的一切風吹草動。

搭完帳，走到一旁的山谷放空，很快便拖到近天黑的時間，玩夠的一群人這才終於開始處裡晚餐。這是我們此行最冷的一晚，穿了兩件刷毛、戴上手套、再套起雨衣雨帽兜，卻仍覺得有些寒意。煮了好久的樵夫飯終於開鍋，包含Fely在內幾位怕冷的夥伴，早已躲進帳篷裡避風，我則捧著飯碗在帳外和學長聊天。

身旁的草叢間出現了幾個小光點，然後又出現了幾個，光點越來越多，巨大的身影也隱約浮現在晦暗中。點亮頭燈，一大群水鹿早已將我們團團圍住，更遠一些的山坡上，身型巨大的公鹿正頂著三叉的長角緩步而來。與月形池那天不同，今晚的月亮出來的更遲了些，毫無光害的環境下，這群龐然大物悄無聲息的匿蹤於夜色之下，竟沒人發現他們靠近。

這兒的水鹿與月形池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雖然同樣好奇地待在營地左右、同樣豪不客氣地咀嚼著綠草，但卻始保持著警戒的距離，不斷繞著帳篷走動。就彷彿一群靜默而機警的野獸，正觀察著家中新來的訪客般，沉穩、安靜、卻又充滿張力。

谷地之上，無垠星海劃過天穹，在藏藍的畫布上灑上了密布的閃爍光點。聊著以前看過的美麗星空，時而轉頭查看忽爾間靠得有些太近的水鹿，身處群山環伺的無人谷地，坐擁滿天星宿與身側靜默的走獸，山的氣質似乎被精煉、昇華，給人一種既雄壯又內斂，既孤寂又飽滿的豐沛感受。或許可以更大膽的說，這就是自己如此喜愛山的理由，因為山的這股氣質、這份感觸，讓人無法自拔的深陷其中。

最後一個行走日的早晨，老天仍然賞臉地給了我們一個令人振奮的好天氣。收拾妥當，我們再度沿著那寬廣的陡峭草坡切回東稜，不久便回到了磐石中峰下營地。此後所有的路程，都是前幾天走過的，倒是第二次走時，總覺得距離好像變短了，記憶中的位置一個個出現，不曉得是否和預期心理有所關係。

雖然肩頭的重擔因為這幾天吃掉的伙食而減輕了不少，延誤出發的我們，在抵達驚嘆號水池時便已完全追回了早上磨蹭掉的時間。美好的陽光繖上乾燥的草地，讓人難忍停步休息的衝動。前方不遠處就要再度回到森林，輕鬆舒坦的路線到此也幾乎要告一個段落了。

順著稜線，我們深入了那幽暗的森林，準備跨越前方的谷線。少了美景環繞，我們默默地前進，邁步、回到谷底、再邁步、路徑轉為爬升。拔地而起的岩壁自左側逼近，如巨浪般鋪天蓋地而來，從岩溝爬上陡坡，繞過巨大的岩角，高山植被重新回到視野，圓弧的優柔谷地也再次出現。

近午的月形池姿色依舊，自谷底仰望的景色呈散發著慵懶鬆弛的氣息，然而這份景象背後所代表的，則是巨大的爬升。從月形池開始，回到奇萊北峰的路幾乎是全然的陡上，而後又得要下切過冗長碎石坡與潮濕的溪溝，最終抵達今日的目的地—黑水塘山屋。其實既然能走到黑水塘，行程跟直接踢出登山口真的差不了多少，但由於原先就預計要搭公車下山、回程的車票也已訂妥，便決定還是在山上多住一晚，隔天早上再慢慢走回去。

踱上圈谷邊城墻般的稜線，奇萊北峰的方向以凝聚起雲霧，順著山谷的弧度低繞了一陣，穿出濃密的箭竹叢林後，泥土鋪成的山徑再度攀著山坳，在遠處翻上直指黑色奇萊的最後一段稜線。或許是已經走了超過4天，對於3000多米的氧氣也適應了不少，面對接連陡上雖仍讓呼吸變得沉重，卻也不怎麼覺得疲憊。

還沒等眾人重回稜頂，聚攏的濃霧已朝著獵物撲了上來，四周的展望轉眼消失無蹤，徒留一片混沌濃濁的白。強風颳過僅覆著酖薄衣物的肌膚，貪婪地吸食著體溫，潮濕的空氣更讓體表的溫度迅速逸散，即使仍在爬坡，卻已明顯感受到寒意。望著藏身於迷霧之中得光禿山頭，我們在重回三角點前的斜坡上，找了幾處相對避風的凹洞，提前在此午餐，補充熱量之餘，也順道增添衣物。瑟縮在近半個人深的土穴裡，我點起爐頭泡了碗溫熱的鹹粥，與累壞了的Fely分著吃，熱食進入胃裡帶來的暖意，在這樣的天候下簡直是救贖般的存在。

頂著最標準的大白牆站上北峰頂，天空終於飄起了細雨，不敢多作停留，與上頭的山友聊了兩句便立刻動身。打在身上的雨點越來越大，覆滿細沙的岩面也開始變得濕潤，找了個平坦處穿上雨衣，眾人卯足全力往下切，竟一轉眼就衝下了北峰著名的峭壁，速度之快連自己都有點錯愕。稜上的風仍呼哧呼哧地吹著，雨點橫掃在雨衣上，對於登山極少遇雨的我來說，大概是在稜線上遇過最惡劣的天候。

稜線下切的陡坡早已被雨水溽濕，碎石與礫岩交織的路面更加難行，接連的爬升下降，也終於讓雙腿開始吃不消。衣物外頭的雨水打濕了整片山麓，身體散發出的熱氣則在雨衣內側凝結出溫熱的水氣，濕悶的狀態彷彿在蒸桑拿。穿入了樹林，雨勢似乎開始變本加厲，原先柔軟的泥土路徑上多出了幾條流淌的水線，幾個低窪處甚至出現了沼澤般的泥灘地。

想著營地距離不遠、隔天一早也就要下山，索性不穿雨褲，直接硬撐到山屋。結果想當然耳的，就是一路濕從外褲到內褲，加上上半身因汗水浸濕的衣物，完全是全身濕淋淋地到了山屋。夜裡，換上了乾燥舒爽的衣物，6天以來第一次更衣，大伙掏出所剩的所有食物毫無顧忌地吃喝，直聊到深夜。雨不知何時停了，隔天的合歡山，又以那與第一天幾乎相同的燦爛陽光迎接彼此。披著和煦的晨光，懷著豐沛的回憶，心滿意足地，我們踏上了歸途。

仔細回想起來，這條路線大概可以算是自己第一次「完整的」長天數高山縱走，以往的行程不是撤退、就是時間極短，還未品嘗到高海拔稜線的壯美就得悻悻離去。6天的時間，讓我們得以用最緩慢、最舒服的步調，深深地體會步道上的種種，也讓高山清澈的空氣得以深深浸滿肺部。回想在營地發呆的時光、在陡坡喘息的奮力、在夜裡仰望的靜謐，每一個瞬間都無比鮮明，也都無比立體、飽滿。

路線從擔負著無數山岳傳奇的「黑色奇萊」開始，為四大障礙之一的奇萊東稜拍板開張，隨後冰斗般的古地、艷陽下的草坡、隱匿沉潛的溪谷、與山獸神散步的「公園」，一處處都已極為不同、卻又同等深刻的樣貌，衝擊著來者的身心。雖然以一個高山縱走「初學者」的角度來說這件事，似乎有些弔詭，但這條路線絕對是一條自己會打從心底推薦的所在。

網路上有許多甜甜圈谷相關的紀錄，但大多是走奇萊東稜順訪、或者安排3天2夜的行程，然而走了這一遭後，我仍認為在時間許可的前提下，4-5天或許才是欣賞此地的最佳時長。沿途的每塊谷地、每片草坡，都值得好好駐足欣賞，也都值得花費個大半天盡情享受、糜爛。身為學生的幸福也是如此，擁有寒暑假這樣完整的假期可以安排登山行程，在規劃上相比出了社會後多了不少彈性。是這樣的身分讓我得以用這麼長的時間徜徉山林，也讓我得以深刻的體會這條路線所帶來的所有感動。

若單論甜甜圈谷這個地方，老實說真的有些不如預期，真正平坦漂亮的區域面積並不算太大，且若是從溪谷側前往，第一眼所見與想像中的落差也非常強烈。雖然從一旁的稜線確實能找到如同網路照片、影片的絕佳角度，但實際上卻遠沒有想像中的爛漫美好。相較之下，位在北峰過後不遠的月形池在心目中近乎完美的弧形山坳，與映著月色的那抹湖水，在心中留下的印象還要強上不少。

其中，臨時決定紮營的水鹿大操場，或許才是行程中真正的「黑馬」—由於各方的紀錄中都只有大概提到這個地方，而未多加著墨，但恰巧位在谷口的地利之便，讓人得以從谷底遙望綿長的稜線與天際，遠方的雲海更是一覽無遺。或許也跟運氣有關，在大操場那晚被水鹿靜悄悄地團團圍住時，滲出蒼穹的一灣銀河點亮了旅人的思緒與情感，山的壯闊、寂靜、與包羅萬象，全都在同一瞬間湧入。對我來說，那才是整段行程中最令人難忘的營地。

在最後，我想我仍對這次的行程無可挑剔。雖然最終的目的地確實有些差強人意，但沿途的景致與悠哉的行程，仍使這段這段路線在心中坐擁了難以撼動的地位。對於想造訪此處的人來說，這段路程需要重裝爬上奇萊北峰，沿途上上下下累積的爬升也不在少數，加上通往甜甜圈谷的路徑相對不明且難走，仍應確認自身具備足夠的判位能力與行進技巧，在浪漫的表面之下，仍潛藏了一定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