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深水遮蓋地面,
猶如衣裳;
諸水高過山嶺。
──《聖經.詩篇》第一○四篇,第六節
很久以前,當洪水開始退卻,而喜馬拉雅山、安地斯山及阿爾卑斯山,都只是埃弗勒斯峰和吉力馬札羅山(Kilimanjaro)下,深邃海溝表面上的幾座露頭小島時,赤道帶上的些微變動,使阿拉伯重現地表。
這不是什麼特別壯觀的再生。此時,蘇亞柏先知山(Mountain of the Prophet Shu’ayb)不過是一小塊不起眼的隆起。根據古籍,蘇亞柏本人的誕生是在十七個世代之後;而在他降生之前,人類都過著墮落的生活。不過這時候的世界一片空寂,算是個清新的起始。
接著,諾亞(Noah)的兒子閃(Shem)現身歷史。他知道人類的前途就在他、他的兄弟含(Ham)及雅弗(Japheth)身上。於是他開始繁衍後代,他的名字也成為閃族(Semitic race)的來源。中世紀的旅行家穆佳威(Ibn Al-Mujawir)在文稿中提到,閃為了這個重大的任務,決定找一處「擁有清水和有益健康的氣候」的地方。顯然這個岩石崎嶇、颳風凜冽的山區並不適合繁衍後代,但往下四千五百呎,再往東南約半天路程,即是那片周圍為尖石所環繞、同時在洪水退卻後變得肥沃的沉積平原。
就是這兒了。閃快速下了山,以木樁和基線錘畫出一片地基線,但是一隻鳥啣去了他的基線錘,並丟在平原東方。對閃來說,這個訊息極為明白,後來此地成為固丹皇宮(Palace of Ghumdan)的所在地。在金牛座、金星和火星於天際會合時,他建立了世界第一座城市:薩那,即現在的葉門首都。
在其他地方,山峰自北而南,綿延在曾是洪水淹沒的地方,間或分布著肥沃如薩那平原,吸引拓殖者前來的陷落地塊或高原。西邊和南邊的山峰則呈鋸齒般的峭壁,俯望著距離海平面極近、依然濕熱而肥沃的平原。朝東,山脈傾斜地延伸到其下的沙漠。儘管閃的後代已不知繁衍多少倍,但除了偶有不法之徒藏匿或探油人到訪,這片沙漠仍呈現一片死寂。在東南方的遠處,接近沙漠邊緣的地方,連結了廣大貧瘠的乾草原,閃的一支後代定居於此,並以其渾名「哈卓瑪」(Hadramawt)稱之,意為「死亡已經降臨」。
於是,「葉門」(Yemen)在阿拉伯那個褶曲的角落裡揭開了面紗。「葉門」名稱的由來,也許是位置剛好在聖城麥加的右邊(yamin),或因受到祝褔(yumn),或者純粹只是以哈卓瑪之兄「Yamin」的名字為名。
不過也有人說,這些全是無稽之談。他們認為薩那是在基督教初期,古沙巴王國(Saba)首都馬利柏(Marib)一個通往分水嶺道路的哨站發展而來。哈卓瑪不過是個前阿拉伯時期(pre-Arabic)的名字,是傳統詞型字源的花俏變化,而「Yemen」即「al-yaman」,僅意謂「南方」。
事實上,葉門悠遠的歷史猶在迷霧中。考古學至今仍無法提供絕對的證據。早期的葉門歷史學家使用宗譜詮譯歷史,結果宗譜的源頭為閃,接著則為閃的曾孫,即先知胡德(Prophet Hud),再下去為胡德的兒子卡譚(Qahtan);自他以下,便是所有的南阿拉伯族裔後代,散居在葉門及更遠的地方。在這段歷史中,人名和地名不可避免地相互重疊,而其族系也因同姓族人繁衍及播遷而相形壯大。想要像葉門人一樣了解葉門,等於攀爬一棵宗族大樹。這棵樹同時垂直和橫向穿越時空。歷史、地理、民族和土地皆在其中。
相對地,新派的歷史學者則開始修剪這棵大樹,並質疑原始祖先是否真的存在。但最後,誰對誰錯已不重要。不論南阿拉伯人的祖先卡譚是否存在過,他所代表的是一個共享此一特殊文化的民族。這個民族至少已經存在三千年之久。
至於閃的故事,即使只是傳說,亦不愧為南阿拉伯的「創世紀」。
古今的交會點
比起閃,我初見薩那平原的印象顯然要無趣多了。衣索匹亞航空的波音飛機突然傾斜,並發出噪音,穿越亂流層。飛機在著地前幾分鐘,不尋常地在市區上空盤旋了幾圈。完全非我所預期。
如同沙漠植物,薩那在數十年的停滯後,突然冒出了許多發展的觸角。過去,主要的國家入口大都是城門,薩那南城(Bab Al-Yaman)堪稱最足以表現薩那保守面的象徵建築。過去,一切隨著城門在夜間關閉後靜止,不僅如此,說不定胸牆上還掛了一串串叛徒的首級,用以殺雞儆猴。然而現在是條條大路通羅馬,許多沿新路建築的房子都才半完工!雨後春筍般崛起的加油站,更可看出現代化的腳步。
我原先擔心這樣急速的改變會使薩那失去原有精神。但是,就像英格列在他巴黎的畫室裡,魔術般變出經過處理的東方影像——讓我們看到了裸體侍婢,卻聞不到她的香味;見到了在一旁的太監,卻聽不到他被去勢時的狂叫——我也在牛津虛構出我的薩那。兩者的偏差都一樣:薩那的一切只是我的想像,和實際完全不同。
今日的薩那,原先稀落的樓房已經緊密如織,顯現繁華,甚至偶爾錯亂的況味。交通阻塞和缺乏都市計畫成了兩大夢魘。然而,儘管窘迫的財政仍是這個國家的一大隱憂,它卻展現活力和變化,並持續繁榮。我想像中圍在城牆裡的古老沉寂和靜止,早已在這個世紀革命的尖銳撞擊中消失。
依照一九四七年奧圖曼征服者烏茲迪米(Uzdimir Pasha)所建的清真寺命名的柱摩(al-Zummur)老城區,仍舊充滿動感。就在我的前門,街上不時充斥著噪音:車輛的喇叭聲、出租摩托計程車的引擎聲、賣雞蛋的小販大聲相互競爭的叫賣聲、對街錄音帶店播放的音樂聲,甚至烘烤黑豆的爆裂聲……。就在昨天,一名頭髮蓬亂的男人,擊著手鼓,即興吟唱簡短的敘事詩。他吟唱著巴格達,不是那個遠古的巴格達和拉希德(Harun al-Rashid)的輝煌,而是海珊和布希,「海珊說:『但願我是隻飛鳥,停在布希頭上,並……』」圍觀者無不屏息,「『並在上面拉屎!』」而去年九月的年度伊斯蘭齋月(Ramadan),每天昏禮之前,一名上了腳鐐的男人會在我窗口下乞求施捨。他是計程車司機,因為發生車禍導致乘客喪命,在他被發監前,必須湊錢賠償。他的保險單是與神簽訂的;而神的信徒們正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替神理賠。所有這些人間塵音皆自地面傳到四樓,對於寫作干擾極大。不過無所謂,薩那的房子都滿高的,我無妨再往上搬幾層。
現在的高度倒是讓我看到了環繞薩那平原的群山全景。傳說是這樣的,摩西要求見到上帝的臉,群山在震驚之餘,全由西奈(Sinai)飛到了葉門。而最遙遠的那端,就是閃建立第一座住屋的所在。由我的另一個窗戶看出去,則是努干姆山(Jabal Nuqum),它的低處是傳說中鳥兒丟下其基線錘的地方。這裡並非寫作最好的地點,待在屋頂上的觀景台,很容易讓人融入其中的絕美天際線而分心。不過在這樣的高度,除了掠過的鳥兒及偶爾飛過的塑膠袋,街上的噪音已顯幽遠。這個僅八呎乘五呎平方的房間,窗戶安裝了彩色玻璃,有如一個鑲了珠寶的首飾盒。人們有時稱這樣的地方叫「zahrah」,字典上解釋為「一朵花」、「美麗」或「明亮」。我的住所建築年代其實僅有幾個世紀,但薩那的建築少有變動,讓人看不出它到底經歷過多少歲月。幾碼外,一個男人正懸在深邃的街道上方,在一個樣式類似的房間外牆上,塗上最後一道彎曲的石膏帶狀圖案。在他身後的遠方,塵土使得艾邦山(Jabal Ayban)和通往海邊的道路顯得矇矓不清。西風吹入,百葉窗隨之啪然作響。跟著進來的是伊斯蘭昏禮的宣告,這可不是某些地方乾瘦的錄音聲,而是發自肺腑的現場吼聲「禱告時間!」,同樣的聲音,在同樣的時間越過葉門,由札比德(Zabid)到金吉巴(Zinjibar),由希雅茲(Hizyaz)到哈巴陸(Habarut),一路到達北非索馬利亞北方海上的龍血島(Suqutra)。
我得下樓去買香菸,到黝暗的樓下大廳入口,大概要走七十七階。拉開厚重的大門,聲音、光線及堆疊的苜宿迎面而來。我的鄰居賣這東西給人家當飼料,旁邊數個廣口罈分別擺了金盞花、玫瑰、羅勒和芸香。她臉上蒙著面紗,身上披著大如桌巾的藍、紅罩袍(sitara)。身旁那個紅海地區來的男人,販賣來自印度洋岸的穆卡拉(Al-Mukalla)香菸,而隔鄰的攤子則是一個戴頭巾的小男孩,販賣薩那西北山區哈佳(Hajjah)的胡桃。他們前面那排手推車,有的賣橘子,有的賣膠鞋,有的賣刀子、刮鬍刀片、指甲剪、手電筒和發條打鼓猴子。對街大部分是舊衣攤,各色各樣的遠東地區合成纖維織品撩人眼目。舊衣攤的後面是金飾店,粉紅和桃紅的絨布牆襯著二十二K的金飾,店內的鏡子多過美容院。那個製售婦女蒙面臉罩(sharshaf)的人所開的店面,清一色為黑袍子,堪稱為孔雀群中的烏鴉。這種源自奧圖曼的袍子全為黑色,只要穿上去不顯露身材,即叫合身。
這些舊衣攤可一點也不像帶著陰鬱氣氛的牛津饑荒救濟委員會(Oxfam)。那些戴著亮閃閃手鐲的肘臂,正急急自罩袍下伸出來,在衣服堆裡掀起彩色漩渦。只有那個賣厚底鞋的攤子沒什麼人光顧。男性成衣仿冒品之多和料子之差,往往令人驚訝,不過我倒是買過一件鴿灰帶暗紅條紋的西裝外套,料子堪比名牌,就是縫工不怎麼樣。有次我挑了件巴拉西亞料子的燕尾服(barathea tailcoat),試穿時發現太小;它可能來自一九三○年代沉入亞丁灣(Gulf of Aden)的P&O號輪船,當鯊魚準備開始享受晚宴時,船上說不定正演奏著「永恆的天父,拯救世人」……當然,只是猜想。
有一天,街上的景象真把我懾住了。我對那件衣服熟悉得有如自己的身體。那名小男孩將它穿在長及足踝的罩衫(zannah)和一把小彎刀上面,邊走邊用腳蹭著一個早就洩了氣的足球。我叫住他。可不是,灰色法蘭絨,不但有海軍滾邊,胸袋上還有一朵鳶尾:是我在預備學校(prep-school)時穿的運動上衣。
內裡的商標印著「史堤爾及吉瑞男仕外套」,口袋上還留著一九七二年被我用派克鋼筆弄污的漬痕。不過原本繡名字的地方倒是被剔乾淨了。
看著他繼續踢著足球遠去,心裡有著莫名的不捨,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特又極為寧靜的感覺。我感覺到一種適時適地、圓滿的沉靜,像輪子完整地轉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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