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正在路邊從電線桿上的洞裏取出他藏了好幾天的香菸。他不知道為什麼電線桿上會有洞,但是他很清楚在離家不遠的電線桿裡藏上幾根菸,的確能讓他放鬆一點。他其實並沒有煙癮,他只是覺得爽。他沒意識到這爽的背後其實是沈默的叛逆。代表著他的勇敢,也顯示了他的懦弱。對他而言這只不過是,對抗極權父親的短暫勝利罷了。他討厭他爸。他討厭他爸讓他成了雙面人。少年的父親是名高階公務員。將近五十歲時,才有少年這個小孩。雖然父子年紀差距甚大,父親卻一點都沒有因此待他溫柔點。家境小康,但沒有盈餘可以讓少年成為少年,那個眾所矚目的少年。所以他只能野,比任何人都野。他上的是附近的私立中學。講究品格,學業只要不落後就好了。也因此,他只要稍微一點點壞,就足以讓同學對他有不一樣的眼光。他偷、拐、搶、騙都做過一些,金額不大,大概幾十塊台幣。而且沒有因為次數變多,金額變大。他知道他並沒有想變壞,他只是不想成為他父親所期待的自己而已。更且,他有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只是他還沒成熟到知道該怎樣成為那個自己。
少年藏好香菸後,在電線桿附近徘徊。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現在思考的問題無關香菸本身。而是想起父親前一天跟他說,我不會給你錢去領那個什麼狗屁三倍券的。你有本事就自己跟這個亂七八糟的政府要免錢的。不然就自己籌錢去領。你不是很行嗎?不是很會搞錢嗎?不是想要早點離開這個家,自己獨立自主嗎?
他父親說到此,看到他不知所措的神情。
『就知道你沒用。』丟下這句話,就去廚房倒茶了。他忘了這對話是怎樣開始的,好像就是看藍天電視台的談話性節目。各黨派對於最近的三倍券提出諸多批評。他看不下,就拿起裝著茶的杯子往電視潑了過去。還好杯子裡的茶只剩一些。茶就像小便一樣,潑到父親的腳。少年看了父親蠢,便笑了出聲。這個不令人開心的對話就此開始了。
他抓著頭,中午十二點,攝氏大概三十八。比發燒還熱。只要在外面待超過五分鐘。 就因為體溫過高而沒辦法走進任何公共場所。除了開車吹冷氣的人們,其他人都要在門口等一下,看體溫會不會降一些。那些沒有車開的人們,就排在百貨公司或是電影院門口。依先後順序吹著門縫滲出來的冷氣。面無表情地看著,梳理整齊,身上毫無汗珠,還散發一些高雅香水味。優雅的、愜意的走進冷氣房內。除了紅綠燈下,這是另個可以區分有車族以及非有車族的地方。
他在那門前被擋下幾次。正值青春期的他,有時候體溫高並不只是陽光,有時候是因為青春期讓他發燒。有時候是課業,有時候是愛情,有時候是對這個世界的氣憤,有時候純粹只是發熱而已。
他遊走在這門前。他被擋下數次,以至於他不再嘗試走進去。並不是覺得麻煩,而是覺得糗。他坐在前面的花圃,看著人來來往往。他吞了口水,口有點乾,卻也想菸抽。抽菸是不好的。他知道。有時候抽菸,只是想要證明自己可以揮霍。他還不懂,這僅止於青春期而已。青春期可說是人生的縮影。更劇烈、更濃縮的縮影。
他在想,如果他拿到三倍券,他要大門走進去。優雅的、愜意的,跟大人一樣。他討厭自己窩囊廢。雖然他可以做壞,但他比誰清楚。在學校他比誰都廢。他沒有錢,沒有背景,沒有表現。只是做了一些,別人並不那麼想追求的事情。他覺得自己所受的眼光只是自己為是。最終,他也只是在百貨公司門前被擋下來,看著那些被他勒所的同學或是學弟們,輕鬆而且輕快的踏入百貨公司。
至少一次,他想。似乎他的人生,就此轉折。他摸摸自己口袋,因為買了菸,只剩下兩百塊。這兩百塊,也是他所有了。困乏、疲憊、昏暗、貧窮,對他而言都是一樣。
他腦中想著所有可能性。他想過,再去勒所其他同學。但他覺得拿勒所的錢去買三倍券,非常丟臉。他說不出來為什麼。但,就是丟臉。天空開始下雨。他沒帶傘。也沒地方躲雨,他往家的方向跑去。
雨越下越大,他躲在雨棚下。雨滴滴答答,他瑟瑟發抖。夾腳拖鞋,也被跑壞了。他將夾角拖鞋拿在手上,試著修理。一個婦人推著一個老人,也到這裡躲雨。老人坐輪椅上,一個綠色籃子擺在形體萎縮的腿上。籃子擺著各種商品,從抹布到口香糖,還有原子筆。各種不重要的,也不昂貴的東西,展示在老人腿上。只是為了讓人的視野放在老人可憐的腿上。逼著所有人面對自己的可憐。說不出來是策略還是方便。
老人呼喊著少年。少年還在修拖鞋。『少年仔(台語)!少年仔(台語)!』老人呼喊。少年聽不懂台語。『年輕人(臺灣國語)。』
少年轉頭。
『要不要買口香糖,還是這個愛心筆?』
少年搖頭。笑得有點尷尬。
『阿不然買這個抹布給你媽媽用。一包一百而已啦!』
少年尷尬笑。
『蛤!買一下啦!你看阿伯腳這樣,很辛苦啦!買一下!』
少年有點招架不住。小聲說,『我這邊只剩兩百塊...』
『兩百塊夠啦!購買一隻愛心筆跟一塊抹布啦!這樣剛好!謝謝蛤!少年仔(台語)!』
老人已經把抹布跟愛心筆拿在手上,擺在少年面前。角度也正好可以看到老人萎縮的腿部。少年面有難色。
『賀辣賀辣!』老人喊著。老人身後的婦人有默契的,推老人的輪椅,往少年靠近。
『阿沒,這張刮刮樂送你啦!(台語)』老人用更具有攻擊性的方式,將產品往少年的方向推銷。雨也越下越大。前方的車燈打在少年的臉上。少年無法招架。摸摸口袋已經濕透的兩張一百塊的鈔票。剛拿出來,老人已經握進手裡,並將等價的商品放進少年的懷中。老人大功告成,身影消失在雨中。就像某個武林高手一般。少年像是學了一課。正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不知道抹布跟愛心筆到底能幹嘛。那張刮刮樂像是一張廢紙。
雨停了。他回家。他已經氣力耗盡,就像他身上沒有一點錢。連拿來刮彩卷的零錢都沒有。他在沖澡,淋著熱水細數他的貧窮。一下子就數完了。剩下的空白,是更一無所有的貧窮。像是毫無生機可言的沙漠。像是在火星上,應該有確毫無生命跡象一樣。
當他腦海裡出現,他在電視上看到的火星圖像時。他父親用力敲著門,問他到底要洗多久。是不是要把水用光才行。是不是死在裡面。是不是只會讓人生氣。
『毫無規矩!』他父親說。他生氣父親毫不在乎他外面淋雨,還被騙錢。選擇不理父親。父親沒聽到他回應,感覺自尊以及威嚴被挑戰。7pupu的走進他的房間。看到他桌上的刮刮樂。
氣得大聲吼著『他奶奶D~買什麼刮刮樂,你跟那些沒規矩的台灣人學壞了,是不是?』
他簡直想把自己的頭拿來跟洗臉盆比哪個硬。用力捏著蓮蓬頭。
『沒用!只想投機取巧!沒用,丟臉!!』
他大吼,『啊!』衣服也沒穿,衝出浴室。將父親摔在床上。父親嚇到了。
『你懂個什麼啊!』他吼著,一連吼了好幾次。白眼球的血絲,讓父親驚嚇。父親哭了,縮在床上哭了。他退到房間的另一角看著父親哭。回過神,拿著刮刮樂。走出房間。走出家門。
他沒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