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三倍券(下)

少年跟他的父親在四十寸大小的電視機前，看著晚間新聞。他餵著父親吃晚餐。從那一天起，父親變得抑鬱。話也少了許多。食慾減少。必須要少年餵他，才勉強吃幾口飯。少年問過自己，後悔嗎？後悔沒錯，卻更多事責難為何父親不肯真真切切地看待自己一次。責難之後，依舊無法逃離自己的罪惡感。而越多的罪惡感，換來的只是越多的責難而已。

他餵父親吃晚餐。因為心情再怎樣，飯還是要吃。吃飯時，他們不說話。吃飯時，他們從獲自由，不再咒怨，不再哀傷。少年的自由以及青春姿態，這一刻全被放下。他們四隻眼睛看著電視銀幕。在新聞即將結束的時候。忽然擦播一條新聞。

【快訊】前總統李登輝今晚7點24分病逝　享耆壽97歲

空氣盾時間凝固。他轉頭看了父親。父親停止口中的咀嚼。過了兩秒，轉頭向他說，『飯，還要飯。』少年以為父親因為李登輝的死而歡呼，或是嘲笑追罵著要亡者下地獄。畢竟他們的政治立場是蹺蹺板的兩邊。但少年不懂的是，到父親這個年紀，那些在生活中看不見的人，不會比身邊的一切重要。少年也不懂的是，一個年紀以後，看見別人的死，代表的也是排隊的隊伍往前一點而已。

電視播著前總統李登輝的回顧影片。父親把咀嚼完口中的飯後，說『把電視關上。』飯還有半碗。他不餓，他也不餓。

八點半父親上床睡後。他一個人走在街道上。街上的人，依舊。紅的、綠的、鮮豔的打扮，依舊。炫目的霓虹燈，依舊。來往的車潮，依舊。沈默與喧囂，依舊。他卻不同。一個前總統的死到底關他什麼事，他不知道。就前總統卸任時，他還來不及在人世。他不懂，為什麼父親對此毫無反應，卻也不懂為何父親對此如此反應。他同樣不懂，為什麼父親漠視。平靜與平淡所調味出來的濃郁，是一種牽動心臟的苦澀。他沒有因此長大，只是因此知道世界不同。但眼前影色依舊。他感覺到自己的瞳孔正在縮小，所以眼前特別昏暗。他閉上眼，坐在銀行提款機前的花圃。不會有人覺得他是不良少年。他以為他是。這也能夠顯示他到底做得有多失敗。除了在他小圈圈裡耀虎揚威以外，他什麼也不是。所以他才痛苦，他才不懂。

他摸摸口袋，發現前幾天被強迫推銷的彩卷。他怨恨那彩卷，但卻是他現在唯一希望。不知道為什麼這是他人生最接近希望的一次。他嘆了口氣，拿出彩卷以及零錢。他挑選一個看起來最新、最乾淨的銅板，刮那彩卷。刮到一半，他停下來，緊握零錢，閉眼默唸，祈求好運。繼續刮彩卷。

那一張一千塊的彩卷，似乎預告著他接下來的人生將會有個巨大翻轉。他將離開這泥沼。要再見了他原本小小可悲的生活。他到彩卷行對換那張一千塊的彩卷時，他知道這一切是沒有錯的。他做的方式沒錯，他的方向沒錯。包含著他呼吸的方式。他想跟全世界宣告，正確的方式是什麼。可是，他沒有意識到他連跟他爸說『他刮中一張一千塊的彩卷』都不敢。他潛意識裡還是選擇說謊，說是自己去圖書館打工的。

兌換三倍券時，他翹課去的。為什麼要翹課去兌換三倍券，單純只是覺得這理由很愚蠢。不會有人相信，請假的原因是兌換三倍券。這一點他想得沒錯，但其實他沒必要翹課去兌換。他可以下課再去超商兌換就好。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他硬是要去郵局兌換。

郵局的人問少年為什麼不去上課。他說，父親生病沒辦法去領。郵局的人懷疑，卻也沒說什麼。他領到自己的三倍券，覺得富有。他細數自己可以去買的東西，都是從來他無法想像的。他來到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是用三倍券當橋樑。

但，他決定再賭一把。因為他方向沒有錯。於是，他用三倍券買了大樂透。上看21億的大樂透。就是他人生的轉淚點。此時此刻，他沒錯。連呼吸的方式都是正確的。吸吸吐吐。吸吸吐吐。他走著走著，跑了起來。吸吸吐吐。

他跑到兌換的彩券行。所有三倍券all in，買了大樂透。他做的事情跟那些臭大人一樣，開槓桿炒股票。這比他在學校恐嚇、威脅同學還酷。但他只覺得他是正確的。連呼吸都是正確的。他到彩券行前面，緊握三倍券，閉眼默唸，祈求好運。走向前，唸出心中所屬的那幾個數字。他問老闆，不想知道他為什麼選這些數字嗎？老闆說，沒興趣。

他帶著愉快的心情踏出彩卷行。李登輝的新聞不再重要了。大樂透開幾號才是世界的中心。他開始在看電視時，一直轉動電視台。以前他只要這樣做，一定會被父親罵。他早就忘了這件事情。父親也不再說什麼。他一直轉，就想要看大樂透開獎號碼。

他中獎了，又是一張一千塊。這次他寧可相信，上天還是眷顧他的。他必須想辦法讓這一千塊變大。於是，他又開一次槓桿。這次，他翹課回到家，偷父親的健保卡。他知道父親不會領三倍券。因為父親說過。他忽略的是，就算父親想要領三倍券，現在的他也已經沒有能力去領了。

父親是否真的動念過呢？誰在乎呢？反正只要中了頭獎就沒事了，搞不好父親還會開心的手舞足蹈。

他一樣到郵局領了三倍券，到一樣的彩券行買了大樂透。他買一樣的號碼。他一樣每天等著開獎。這樣的日子裡，他只有他自己。他不需要別人，別人也不需要他。反正只要等他中頭獎，別人什麼的也就知道了。他會中頭獎的，他會中頭獎的，他會中頭獎的。這一次，不只在買彩票前他祈禱，甚至看電視前他也默念著祈求幸運。

他又中了。這次是扎扎實實的頭獎。他對數字沒有概念，也無法換算成鈔票到底有多少。他的人生轉彎了。就像她的臉皮正在抽動著。他簡直要把碗筷捏碎了。他跟他爸說，『爸，我們不一樣了。我們是有錢人了。我中頭獎了。』他拿出口袋裡的彩卷。一個一個數字對著銀幕，唸給父親聽。父親沒有反應，看著銀幕。
大概三秒之後，他父親轉頭看著他說，『飯，還要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