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白.吉兒伯特〈頌揚對喜悅的堅持〉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伊麗莎白.吉兒伯特 Elizabeth Gilbert
一九六九年生,美國當代作家,亦為新聞記者,兩度獲得美國國家雜誌獎深度報導獎。以二○○六年出版的自傳《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Eat, Pray, Love)榮登暢銷作家之列。

我們必須為了快樂而冒險。我們可以沒有歡愉,
但不能不追求快樂。不是享受。我們必須
堅持相信可以用喜悅來面對
世界的無情熔爐。
—傑克.吉兒伯特〈捍衛的要點〉(A Brief for the Defense)
二○○六年,我在田納西大學諾克斯維爾分校教創意寫作──那是個輪替的系主任職位,每年都邀請一位新作家擔任。得知前一任作家也姓吉兒伯特時,我感到非常有趣,這個巧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開始開玩笑地稱這個職位為吉兒伯特系主任職)。我之前沒聽過這位作家,是一位叫傑克.吉兒伯特的詩人。我開始打聽他的評價,發現學生們對他印象深刻,而且我聽到關於他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有意思。傑克.吉兒伯特沒怎麼教學生寫詩,或如何出版作品。相反的,他只是試著啟發他們去過勇敢而充實的人生。
有個研究生告訴我,一天,當她準備離開教室的時候,他抓住她的手臂。
「妳有成為詩人的勇氣嗎?」他說:「深藏在妳心中的那顆寶石,一直在苦苦哀求妳說妳有 !」他會說這樣的話,學生因而都很迷他。
因此我去找了一本傑克.吉兒伯特的詩集來讀。我完完全全愛上了他──愛上他的詩,也愛上了他那不尋常的生平。因為他寫的內容、他寫那些字句的技巧、他如何看待他的志業,因為這些,他成為我生命中的桂冠詩人,直到現在都是。
傑克.吉兒伯特在二○年代生於匹茲堡。他在鋼鐵廠工作,最後卻成了詩人。六○年代,他出版了第一本書──這本詩集被提名普立茲獎,還贏得耶魯詩獎。他充滿魅力、無敵英俊、完美又迷人──也就是說,他就是你夢想中年輕詩人的化身。他變成頗知名的詩人,還受邀為《時尚》(Vogue)雜誌拍沙龍照,凡此種種讓他日進斗金,許多年都不愁吃穿,他卻選擇消失。
他跑到歐洲去住了二十年:他住過希臘的山頂,住過丹麥,去了義大利,談了好幾次戀愛,期間完全沒有出書,但從未停止創作。他勉強維持生計,讓自己被大眾遺忘。他對於聲名毫無興趣,甚至厭煩。他唯一想做的只是專心寫詩,然後將作品付梓,噢,每二十年一次。他一生中只接受過兩次重要的訪問,一是《巴黎評論》做的那次相當出色的專訪,另一次是與知名編輯高登.黎詩(Gordon Lish)對談,黎詩問他,離群索居對他的事業有多大影響,吉兒伯特大笑說:「我猜應該是相當致命的影響,但是我不太在乎。」
吉兒伯特的作品是惠特曼式的──雄偉、浪漫、而且非常熱情。他只對巨大的人生命題感興趣:上帝、性愛、愛情、痛苦、救贖。比這些渺小的東西他不屑一提,而且也不把人生浪費在比這些渺小的事物上。
他晚年寫過一首很可能是我這輩子最愛的詩:〈捍衛的要點〉;這首詩裡有一種成熟,是沒有任何年輕人寫得出來的。感覺就像是《傳道書》(Ecclesiastea)中會出現的話──智慧及視界都如聖經般遠大。這首詩討論人類意識中的主要創傷,也就是:面對生命中這些苦難,我們該採取什麼行動?我們該怎麼活下去?
這首詩的前幾行是這樣的:

悲痛處處。殺戮處處。如果嬰孩們
沒在此處饑餓,那他們一定在
別處饑荒。蒼蠅在他們的鼻孔中飛舞。
詩一開始便承認了這世界多麼具有毀滅性,多麼不公平,且多麼哀傷。他接著描繪他這輩子細細觀察他人所看到的一切:在受饑荒所苦的小鎮裡,一群女人圍繞在噴泉旁,「一起笑著/在她們已經知道的痛苦/與未來等著她們的苦難之間。」他形容加爾各答「糟透的街道」,在孟買那些被囚禁的妓女們笑得開懷。所以他寫出人類即使在最糟糕的情況下,還能尋求快樂與忍受痛苦的能力。一種在痛苦之中,而非痛苦之外發生的快樂。
每次提到世界觀,我們總會傾向接受這種假的二元對立:你要嘛是現實主義者,認為這世界糟透了;不然就是天真的樂觀派,認為這世界是美好的,對醜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吉兒伯特走的是中間路線,而我認為那是更好的中立立場。他認為這世界既可怕又美好,而你的責任是要快樂。這就是為什麼這首詩取名為〈捍衛的要點〉──它捍衛的是快樂。一種真實的、成熟的、誠摯的快樂──不是那種廉價買來、無知的快樂。他不是說我們要用歡愉來建造一座堡壘,以抵禦世界的侵略。他說的是那些驚喜片刻多麼像奇蹟,又多麼讓人覺得苦痛到頭來是值得。這首詩中有一句話,是我閱讀一輩子讀到最重要的話:
我們必須為了快樂而冒險。我們可以沒有歡愉,
但不能不追求快樂。不是享受。我們必須
堅持相信可以用喜悅來面對
這世界的無情熔爐。
這一語道出了我想要努力成為的人 ──一個緊握住「對喜悅的堅持」的人,即使在我們深陷黑暗的時候。我想要我的心能同時包含這兩的層面:永遠能發掘快樂並發現驚喜,即使在生命中最淒慘的時期。
有時候你夠幸運,可以遇到真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人。九○年代初期我在費城當餐館服務生時,有個流浪漢常常來坐在餐廳角落,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他,也常給他東西吃。他聰明、博學多聞、飽讀詩書,而且糾正了當時年僅二十、厚臉皮又白癡的我說出的一番無知言論。我當時說,寫出那本絕美小說《亂世忠魂》的作者詹姆斯.瓊斯3只是個「曇花一現」的作家,那實在不是二十歲的人應該說出的蠢話,他對我說:「喂,小鬼,等妳寫出一部曠世鉅作後,妳再這樣說都還來及。」
他原本年輕時是矢志要成為鋼琴演奏家的,結果就在快成名時,因一場意外失去了一根手指。少了一根手指,當然,他就永遠當不成鋼琴演奏家了。他在非常富有但親情冷淡的家庭中長大,直到他因為手指進醫院治療前,他沒享受過溫情關懷。他告訴我:「小鬼,我跟你說,那些護士對我很溫柔,她們給我溫暖,以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方式善待我。」我記得他說到這裡舉起手,給我看那根不復存在的手指,然後說:「這一切都值得。」
這就是傑克.吉兒伯特說的「對喜悅的堅持」。當你在天平兩端秤量著苦難與這些小小的快樂時,身而為人還是值得的。
我不認為年輕人寫得出那首詩。我甚至不知道沒有注意過這些細節的老人能不能寫得出那首詩。這就是傑克.吉兒伯特最大的特點──他致力於悉心注意這些細節,他不想錯過它們,不想別過頭去不直視它們。他有另外一首詩寫的是他與幾位神祇之間的對話,祂們給他一個享負盛名的機會,只要他願意放棄他這個亂七八糟的人生。但是他沒有接受。他說:
讓我再愛
最後一次,我哀求祂們。
告訴我人類的必死,恐嚇我回到
存在的當下。
他要求的是,給我真實的東西,而且不是說著玩的。誰會在禱告中加入「恐嚇我」?那是個大膽的要求。這裡的「恐嚇」,不是高空彈跳或衝浪──而是想站在深淵邊緣往下看,全神貫注往下凝視。這是對文學的承諾,對真實活著的承諾。
我在我姨婆蘿莉身上看到同樣的特質,她一生過得並不順遂──但她是我見過最堅持快樂的人。她八十五歲時,我去拜訪她,她對我說:「妳知道嗎?猜猜看我有什麼,麗茲?」
「妳有什麼?」我說。
「我有癌症,」她說,臉上綻放出一抹微笑:「妳說這是不是很有趣?」
這也是另一種堅持喜悅:認為每件事,即使最艱難的,在根本上都很有趣。這麼說很容易聽起來像過於天真的波利安娜,但那些你所認識真正能做到這點的人絕不天真。在賈伯斯(Steve Jobs)的臨終遺言裡也可以看到這特質:噢哇。噢哇。噢哇。
即使臨死,他對生命中的一切仍充滿驚喜讚嘆。
傑克.吉兒伯特在〈捍衛的要點〉中直述此一體驗:「如果上帝的轉動機制終於打敗了我們,」他寫道:「我們應該對生命隆重的終止心懷感謝。」這是另一句我經常仰賴的詩句。至少生命是有高度的──你活過然後死去,這就是偉大。對於你能活在世上並死去這件事讚嘆、感恩,這是生命中最崇高的使命了。這是走過人生旅程最好的方法──勝過任何其他我所知道的思維。我喜歡這個想法勝過其他。
對於在焦慮與懦弱間掙扎的人──就像我們每個人──來說,我深深被這致力於讚嘆的使命啟發,用讚嘆來回應悲痛與困難。這讓每件事都變成無解之謎,不是嗎?大劫難也不過是超戲劇性的無解之謎罷了。現在,面對寫作生涯的挑戰時,我固執地堅守喜悅。因為寫作可以是非常戲劇性的工作,充滿了劫難、悲劇、情緒與失敗的嘗試。當我學到事情不順遂時,我該用好奇而不是悲劇性的心態去看待後,作家這條路開始變得比較平順。
所以,你應該想,我們要怎麼度過這個難局?真有趣,我以為我可以寫出這本書卻寫不出來。而不是,我得在十一點前喝一瓶琴酒來麻醉自己不要去想這件可怕的事。你幾乎可以說這是我這幾年以來不斷在做的精神練習。我真的很努力建立那種正向態度──讓我再也不用混亂地應戰。我不與我的文字對抗,落得滿手血痕。我不與繆思搏鬥。我不爭辯。我試著不要憎恨我自己,遠離比較,遠離那些在許多作家的職涯與生涯上留下傷疤與污點的種種。我試著堅持讓自己快樂。
我們有著這種非常德意志式的浪漫想法,如果你在創造藝術時沒有經歷痛苦,或是沒有製造痛苦,那麼就是哪裡做錯了。我總是質疑這種說法。這種質疑是我被傑克.吉兒伯特的想法吸引的原因之一──特別是在我知道他對「垮派」的看法時,他認為他們天資聰穎,但把事情搞砸了;因為對作品不夠崇敬,才無法過著規矩、清醒而自律的人生,尊敬並讚嘆他們的志業。我認為他們會這麼做是來自一種浪漫式的看法──我的意思是,你聽聽看我們用來形容創作過程的話:「打開血管,流盡血液」、「殺了你的寶貝」我每次聽到人們這樣講他們的創作時都很想哭:「我想我終於打敗它了。」這代表你跟你作品之間的關係劍拔弩張到不行 !你試著粉碎它的脊梁嗎?難怪你壓力這麼大 !你把寫作變成戰場了 !我們應該深黯世道到足以明暸你與任何事為敵,任何事就會與你為敵的道理。
其實我認識一位聰明年輕的作家,我很喜歡他,也算是在半指導他。在告訴我他寫完了書時,他是用性與死亡的語言來描述他的勝利:「我愛我的書。我感覺我終於把它殺了。現在它火熱性感──我要把這作品公諸於世,讓大家都可以爽一下!」
沒錯,他只有二十五歲。但是我去過這世界別的角落,在那裡人們並不會認為我們必須要打垮我們的藝術令它屈服。印尼藝術家說,開始創作與結束時,你必須說一段感恩的禱文──創作是一種最神聖的合作。我比較相信這種感恩的心態。我認為其他地方的人這麼做已經很久了,比德國浪漫主義的存在還久,只是我們至今仍受德國浪漫主義影響。我喜歡這樣想:創作是心懷崇敬地與某個力量合作,而不是試圖去壓垮或誅殺我們的作品。
但是要這麼寫、這麼活需要勇氣。我有個叔叔是重度讀詩者,我把傑克.吉兒伯特的詩分享給他。他說他不喜歡,我問為什麼。我叔叔說:「我喜歡那些詩,但是我不喜歡讀完這些詩後,讓我感覺我沒有活出一個夠勇敢、夠有趣的人生。」這就是讀吉兒伯特的痛苦與快樂。他給了他的讀者一項嚴厲的挑戰:將你的人生活到極致,一點都不能少。這麼做的當下,他高舉了一個我很希望能達到的目標。有時候我好不容易摸到它的邊角,又與它錯身而過──因為我渴望安全感與肯定,勝過於檢視抽象奧秘的純粹人生。
畢竟,吉兒伯特問那個研究生的問題是:「妳有沒有當詩人的勇氣?」我們需要勇氣來正視自己,來看清世事無畏無懼,來讚嘆在生活及創作中恐嚇我們的事物。我們傾向於將能給我們安全感的事物環繞在側,但那也會讓我們成為井底之蛙。我們抱負遠大,我們野心勃勃,我們沒有安全感,我們渴望慰藉。我們說,當你年輕的時候勇敢去活。然後,如果你一生順遂的話,退休以後可以再為自己活一次。
傑克.吉兒伯特拒絕這樣的論調:不,謝謝,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要大膽去活。而且從各方面來看,他的確做到了。

《故事如何說再見:作家的創意、靈感和寫作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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