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談#2 暮年七夕

「台北晚上八點多，某便利商店用餐位子緊貼著透明落地玻璃窗，方便我看著騎樓人行道上人來人往。今天，是七夕情人節。

一對男女，在我隔壁的小方桌座位相對而坐。從玻璃窗上反光倒影，看得出兩人均已超過五十歲了，各自輕手輕腳，保持著一種優雅客套與矜持。

我斜對面是一位年長的先生，稀疏的西裝頭，無禿髮危機；中等身材，上身略瘦；身穿藍線深黃的方格短袖薄襯衫，屬於合身，但袖口很寬的那種；搭配略寬的黑西裝褲、黑皮鞋、繫著寬咖啡色皮帶。臉上皺紋不多但有斑，沒戴眼鏡，眼神清明，眉間有威，略有法令紋，無表情時稍嚴肅，國語是外省人口音。說話時一股專注的神情，聚焦在女方身上，誠懇可見。旁人也可明顯感覺到，他有點緊張。

跟我坐同一邊，隔著窄一走道的，是一位捲髮女士。是那種可以被稱作阿姨、但是叫她女士更恰當的女士。紅細框眼鏡，透白絲襪，略施脂粉，恰當的口紅。言談之中可感到其溫柔和藹。若有兒女，可能也已上高中大學了吧？穿著鵝黃色的短毛衣披肩、白襯衣、莊重不俗氣的過膝深色花裙。

我一下就被他們聊天的內容吸引住了。

年長的先生端坐，一手拿著鋼筆，一手撫著小紙箋，邊說邊寫：「你知道羅馬假期這部電影嗎？裡面有個大帥哥就是葛雷哥萊畢克，啊這部電影你一定要找來看，裡面的女明星就是當時的大美女，後來嫁給了一個導演還是製作人…(略)…你知道前陣子鬧得滿城風雨的那個叫做”阿帕契”的直升機，”阿帕契”是什麼意思嗎？是美國原住民印地安人中最驍勇善戰的一支部落的名字！…(略。女方開了新話題)…啊是的是的，貓王叫做Elvis Presley，當時真的是美國國民偶像…(略)…我也喜歡古典音樂，你知道三大男高音在哪些國家演出過嗎？……以前德國出了巴哈這樣的人，他是為宗教服侍的，但他真的是個天才！……我還是想告訴你一部電影，你回去找找啊，叫做落日餘暉！我先不告訴你演員的名字，但是我要告訴你，裡面真的都是一些大帥哥，還有包括演過”巨人Giant”的那個男主角……。」

捲髮女士，邊聆聽邊在段落之間給予溫和的回應。她說話堅定、簡短：「那個奧黛麗赫本，我也很喜歡……讓我用我這個平板查查看，這個真的很方便呢……呵呵，那個電影我也覺得很不錯......這個對我來說太難了，我想事情比較慢......」令人舒服的聲音。故意側頭朝向窗外的我，無法窺看她的表情，但自然感受到她話語中溫和的微笑。

年長的先生不斷講述他所熱情欲分享的事物，想向女士建構一個他所看到的世界；捲髮女士，對年長先生的意見無異議接收，但間或含蓄地表達自己看法，暗暗傳達有關自己個性的訊息、抒發感受。兩方看似各說各話，但我仍感受到兩人都抱持著一種親近相惜的心情，用意念搭起溝通的橋樑。

也許他們是一對各自失婚的男女，掌握一個認識新的另一半的機會；也許他們就是一雙未婚的年長男女，老來相親約會，希望能夠找到餘生牽手陪伴；也許他們是好久不見的好友或同學，今日一聚，信步走入了便利商店，彼此關懷相依。

我加入愈多的猜想，就愈陷入了他人的人生。

人活著的每個當下，都捕捉了他部份的人生縮影。他們曾如何激情愛戀？他們曾與人如何發誓相守一生？他們曾經歷怎樣的緣份生滅、曾嘗過怎樣的跌宕起伏滋味？不論人生路程跋涉幾何，萬千追尋，迎來了今晚這幕、這邂逅交流的登場一幕！痛快地流轉心神，互放光芒。

人啊，真是好需要被尊重，好需要被愛啊。年歲瞬去，好快啊、真是太快了！但還是好想、好想被愛啊......兩位長者的身影姿態，已深透我心。窗外下著如往年一般的細雨，我忍不住掩面為之慟泣，無聲悲喜。」

「愛，真是不容易；相愛，真是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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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聚會中，眾人聽得這個故事聽得痴了。Ｌ拍起手來，大家跟著響起掌聲。說故事的朋友眼角泛淚。我回家默默把這故事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