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認識冷硬派推理小說代表作家
瑞蒙・錢德勒 的讀者,有八成是因為村上春樹吧。時報文化出版的《漫長的告別》書背上印有村上先生的譯後記,寫著:
《漫長的告別》與眾不同,無庸置疑,它是一本出色的傑作、出類拔萃。容我誇張的說,這小說幾乎已臻至夢幻的境界。
【本文大綱】
初次閱讀的失落感
三部小說的故事梗概
錢德勒的寫作技法
錢德勒的小說特點
村上春樹與《漫長的告別》
一、初次閱讀的失落感
《漫長的告别》日語版,村上春樹/譯,2007年早川書房出版。(圖源:搜狐 )
當村上春樹的書迷抱著高度期待與好奇,翻開錢德勒的書時,大概有六成會疑惑:這都是些什麼呀? ● 敘述細碎,喋喋不休地毫無感情 ● 關係複雜,看不到推理成分 ● 不懂主角的美式幽默
不過我不是來吐槽出版社印製的書背,也不是要指責村上先生有點誇大的推崇,我反而很認同村上先生。
我第一本閱讀的是《大眠》,很不習慣錢德勒的筆調(可能也與翻譯有關係),覺得枯燥,還沒跟上劇情,一個個配角就被殺死了。
後來讀《再見吾愛》,把它當漫畫看,發現若把標點符號也讀進去,會比較好懂,一個斷句就是一個畫格,並且嘗試畫出來。
最後讀《漫長的告別》,發現偵探馬羅變了,他會說心裡話,會與讀者對話,多了感性和惆悵;也懂了在錢德勒的所有作品中,為什麼村上先生最愛《漫長的告別》。
二、簡述三部小說的故事梗概
我替錢德勒的三部長篇小說下了簡單的結論:《大眠》寫的是親情,《再見吾愛》寫愛情,《漫長的告別》是友情。故事內容都很具體真實,所交織的三種情愫也令人動容,然而,闔上書後才是現實。
1. 《大眠》
史坦梧將軍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有過三次婚姻,最得將軍喜歡的第三個女婿,卻在一夜之間消失;小女兒漂亮又狂野,卻經常被人拐騙,惹上麻煩。
史坦梧將軍第一次面見馬羅時,對他說:「一個到五十四高齡才第一次享受到人父之樂的人,無可抱怨了。」他找來私家偵探馬羅,是為女兒們的幸福著想,還是為了自己身為地方豪紳的尊嚴呢?
「一旦死了,進入大眠,再也不被這種東西打擾。」小說最後點出「大眠」的意旨,一切富有、親情、名聲,在死亡面前都是一樣的。
2.《再見吾愛》
馬羅偶遇一名巨漢,麋鹿摩洛伊,他自稱出獄不久,亟欲尋找他所摯愛的紅髮女郎薇瑪,卻意外殺死酒吧俱樂部的黑人經理。意外當下馬羅也在場,因此被捲入這場凶殺案。
馬羅與警方交涉,認為麋鹿摩洛伊本性不壞,殺死黑人經理是意外,關鍵在薇瑪身上。馬羅挺身自願為摩洛伊打探薇瑪的下落。經過一陣錯綜復雜的胡攪蠻纏,最後摩洛伊甜蜜的回憶道:「俺聽這聲音,聽八年了——憑俺記憶所能及。可是俺還是比較喜歡你紅頭髮。」
摩洛伊苦蹲牢獄,整整八年,日夜只盼著初戀情人。
3.《漫長的告別》
馬羅的朋友泰瑞・藍諾士涉及一件槍殺案,死者是藍諾士太太,死相淒慘。案件被揭發前,藍諾士趕到馬羅住處,請馬羅送他到機場,一路上兩人很默契,不多言。
很快地,警察找上馬羅,宣稱藍諾士是兇手,而他是幫助兇手逃逸的共犯,故將他關進大牢候審。「人在監獄裡是沒有人格的」,馬羅在苦窯裡喃喃自語:「沒有人在乎誰愛他或恨他,他長得什麼樣子,他的人生如何過法。」幾日後,藍諾士畏罪自殺,馬羅被陌生人保釋,過回他的偵探日子。出獄後的馬羅仍深信著藍諾士不可能殺人,無論世道如何評論,藍諾士絕對不會殺人。
「我聽見他死了,就到廚房弄咖啡,等咖啡涼了,菸燃盡了,我就跟他道別。這沒什麼意思,我說過我是浪漫派。」這是馬羅的友情。
三、略析錢德勒的寫作技法
村上先生的譯後記裡提到:「錢德勒的寫作技法有很多可以具體學習之處。」我淺淺地做了一些功課,研究錢德勒的筆法,以下是我的筆記,學識淺薄,僅供參考。希望在閱讀錢德勒的作品時,有挖掘寶藏般的樂趣。
【寫場景】
想像自己是劇場裡的場景設計師,思考舞台的溫度、氣氛、顏色、擺設細節,聲音、味道、光線、人物活動等等,盡可能地豐富細節。寫景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強調性著重描寫;另一種則是順著角色的步伐逐一描寫,順著角色的目光逐一描寫又分兩種順序,即由近而遠和由遠而近。以下分選三段場景,感受一下不同的場景視覺感。
1. 隨主角目光,從近到遠的順序書寫 近景的擺設細節,延伸過去到中景各個物件的特徵。
我踏進門檻,並且把紗門的門鉤 再鉤好。一架優美的大型櫥櫃式收音機 在門左邊的房間一角發出低沈的播音聲。那是這個地方唯一一樣體面的家具。那看起來是全新的。其他東西都是垃圾——一些骯髒超大型的客廳桌椅 ,一張和門廊上那張相配的木搖椅 ,一道方拱門通進飯廳 ,裡面有一張滿是污漬的桌子,有一扇沾滿指垢的彈簧門 通向其後的廚房。幾盞覆著曾經俗辣的燈罩的磨損立燈 ,如今看起來就像年老落伍的阻街娼妓。 ——《再見,吾愛》許瓊瑩/譯
2. 隨主角目光,由遠而近 遙望遠方的氣候、光線或氣氛,最後聚焦於某人事物。
那天天氣 晴朗,沒有霧,連雲都沒有;游泳池 從酒吧的玻璃牆外延伸到餐廳另一頭,太陽照得池面閃閃的。穿白色鯊魚皮泳裝的性感女郎 正由扶梯爬上高台。我望著她褐色大腿和泳衣之間的一道白圈,望得心蕩神馳。 ——《漫長的告別》宋碧雲/譯
3. 強調性的側重描寫 以下段落寫的是從車窗往外看的風景,鏡頭持續移動,寫的都是中遠景,畫面流 暢,並加入嗅覺和聽覺,讓整體更富色彩。
我們駛離拉斯歐林達,一路上經過一些陰濕的海邊小鎮 ,沙灘上貼近洶湧浪潮的地方,立著一些簡陋的木板屋 ,靠後方的斜坡上才是一些較大的房子 。偶爾可以看見 一兩個窗戶還點著暈黃的燈火,但多數房子都是漆黑一片。海上傳來海草的味道 ,瀰漫在霧靄當中。車輪的聲音 軋過大道潮濕的水泥路面。世界是一片濕漉的空無。 ——《大眠》許瓊瑩/譯
【寫人物】
對待故事角色絕不能馬虎,哪怕只是短暫出現的配角都要有讓人印象深刻的描寫,讓人相信人物存在的重要性,而不是跑龍套的過場人物。根據時報文化出版的中譯本,錢德勒的小說人物幾乎不使用修辭法做誇飾形容,而是直白的描繪,透過「電影的眼睛」,逐一摹寫。
影像先決的框視技巧 框視是電影攝像機觀看世界的方法,有框就有取捨,決定哪些東西要在鏡頭裡呈現,就能避免寫長相特徵時,突然又說穿了一雙Nike限量款的球鞋。
鏡頭移轉般的鋪寫順序 無論是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或全知視角,順著角色的視線移動電影框格,從人物的外觀全貌,到人物亮點、記憶點及人物動作,從中景到特景地移轉。
從周遭下手,觀察現實生活裡的人們 描摹人物面貌時,就怕人物不夠立體或個性矛盾。平時就應積累人物資料庫,紀錄真實存在的人身上的亮點,並盡可能寫出五官之外的氛圍感,例如在哪些場合會說哪些話,會引起什麼效果。
摘錄《大眠》寫女孩和女人的片段,比較兩者差異。(粗體字是人物亮點。)
她體型雖然小巧細緻,但一副還耐得住磨練的樣子。她身上的淡藍色家長褲十分貼身好看。走起路來像用飄的 。黃褐色的頭髮捲著細緻的波浪,剪得比時下流行、髮尾往內翻的小廝頭要短很多。石板般灰藍的眼眸看著我時,幾乎不帶任何表情。她向我走來,嘴巴帶笑,兩排肉食野獸般細小尖銳的牙齒 ,像新鮮橘皮心一樣白,像瓷一樣亮。 ——《大眠》(許瓊瑩/譯)
她穿著一身滾白色的牡蠣白晨褸,剪裁流暢,有如私人小島上的夏浪繾綣海灘。她悠然緩步 走過我面前,在躺椅的邊緣坐下。她唇上有一根菸 ,含在嘴角。今天她整片指甲,從底部到尖端,全塗滿了紅銅色。 ——《大眠》(許瓊瑩/譯)
黑色電影「夜長夢多」,翻拍自《大眠》,1946年於美國上映。(圖源:MPlus )
四、淺談錢德勒的小說特點
若要塑造冷硬派風格,主要且必要的元素是必須屏除自我意識。敘述者的情緒、觀點、思想都是被隱藏的,讀者只能透過角色的動作、行為、對話去猜測,這也讓部分讀者對冷硬派推理的評價是晦澀、陰暗、難懂。以下概述村上先生的譯後記內容,並加入一些個人觀點,希望藉此對冷硬派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1. 無情的文學
寫景、寫故事不帶移情作用,造就了「馬羅是條硬漢」的印象。這種寫作態度非常少見,且不是每種題材的小說都適合,我無法想像冷硬派在愛情小說裡如何表現。
然則,徹底去除心理描寫的「無情的文學」不是錢德勒一人所獨創,前者有海明威與漢密特開拓先鋒。
海明威 客觀地描繪輪廓,藉以映照角色的心理狀態,他認為「行為本身就是心理的表徵」。
漢密特 則更進一步把自我存在的前提去除,達到超現實的所在,不同於本格派耐人尋味的詭計與驚險離奇的解謎,反倒提供犯罪者更多的人性空間。
而為什麼錢德勒也採用這種手法?
2. 顯得真實
原因就是讓他自己敘述的虛構故事更主動、更生動、更有說服力。上個小節略析了錢德勒的寫作技法,他在每一幕的細節上做了許多細膩的假設,宛如真有一位紅指甲的性感女伶就在眼前,向我緩步而來。
錢德勒曾寫道,小說中的私家偵探「並非真有其人,而且不可能存在。他是一種行動的擬人化,一種可能性的誇張」。因為是「假設的自我」,所以小說裡從來不給馬羅明確的形象,他是什麼樣子都無關緊要。無論小說裡的人物如何談論馬羅,說他孤僻、常抽菸、老喝酒;女子投懷送抱不動於衷,黑道上門威嚇面不改色⋯⋯馬羅總是幽默帶過,既不反駁也不表示認同。
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硬漢馬羅。
3. 憤世嫉俗
錢德勒的小說中,有多處對社會體制按耐不住的憤怒,強烈表現出作者的世界觀。尤其《漫長的告別》更是火力強大,暗諷商政名流、調侃警察制度、訓斥從醫道德、自嘲作家處境⋯⋯將四、五◯年代的美國批判得體無完膚。
《漫長的告別》出版於1953年,當時美國反共氣氛高漲,當局以強迫密告的方式,只要出賣同夥就能倖免於難,結果臆測、背信與恐怖氣氛籠罩整個社會。了解錢德勒處在如此陰鬱、黑暗的背景下創作,再來傾聽小說人物對社會的長篇大論,更可以感受到時代之風。而這些苦悶竟也流傳下來,直言不諱地說出現代人的心聲。
錢德勒的憤世嫉俗,是唯一有血肉的馬羅。
五、村上春樹與《漫長的告別》
村上先生自述初次閱讀錢德勒的小說時,對這非比尋常的文體感到驚奇,翻閱多次後越發喜愛。村上春樹認為《漫長的告別》與其他作品決定性的不同,就在於有泰瑞・藍諾士的存在。
《漫長的告別》的價值
馬羅始終作為一位精彩的敘述者,講述別人的故事,他從來不是主角。《大眠》的故事主人翁是小女兒,《再見吾愛》是麋鹿摩洛伊,《漫長的告別》則是泰瑞・藍諾士。優雅的藍諾士擁有無法想像的財富,有著黑暗的過去,馬羅被這樣神秘的特殊魅力深深吸引。若說藍諾士是《大亨小傳》裡的蓋茨比,馬羅就相當於卡拉威。
許多人會在《漫長的告別》裡看到《大亨小傳》的影子,這並不假。錢德勒很喜歡費茲傑羅的作品,兩人的時代背景大致相同,都是愛爾蘭裔,且一生都為酗酒問題所苦。雖然錢德勒年長幾歲,但費茲傑羅投入寫作的時間點卻比錢德勒早得多。將幾個事實合起來看,《大亨小傳》這部作品在錢德勒心裡應佔有相當重要的份量。
譯者村上春樹的評價
村上春樹作為《漫長的告別》的日文譯者,他忠於錢德勒的文章,研究最信達雅的用字遣詞,特別是小說中使用過剩的口語,總是讓人疑惑,有著刻意為俚語而俚語的不真實感。但村上對這種特殊用語很是喜歡,他說:「這種異國的過剩性,正是錢德勒文體的一大魅力。」
錢德勒在英國生活十六年,即使後來移居美國,英國腔仍伴他一生。錢德勒在小說中使用美國人的口語,其實都是學習、調查而來的;所使用的俚語一半是在街頭蒐集,一半則從別人的小說裡學。
對此,我們都應學習錢德勒的寫作精神。村上評價錢德勒「無論寫的是什麼,都會盡力把它寫好」,即使與故事的情節發展完全沒關係,依然會把過場人物的表情、動作、說話方式描得栩栩如生,讓人深信他們存在的重要性,這也是閱讀錢德勒小說的妙趣之一。
我所喜歡的《漫長的告別》
我認同村上先生的評價,此外,我認為錢德勒在推理小說裡所嘗試突破的,就是希望在文字創設的空間下,讓讀者自己推理。閱讀這三部作品時,都深深地想找出關於兇手的任何蛛絲馬跡,但往往很難摸出線索來,直到《漫長的告別》一書,它真的很不同。
這是我第一次讀到馬羅的心聲,一改他冷酷不贅述緣由的形象,翻開第一頁就震到我,馬羅變了。有些讀者疑惑馬羅和藍諾士不過幾面之緣,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友誼值得馬羅甘願為他入獄?但若仔細閱讀馬羅與藍諾士的對話(他們每回見面都在酒吧喝酒話心情),會發現他們同病相憐,價值觀相近,也懂彼此的底線,互不碰觸,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默契。
《漫長的告別》出場人物一樣很多,但簡單幾句就能抓住任何人物的真髓,閱讀時便能清晰浮現那個人物的姿態。相較前兩本著作,無論是劇情推進或角色塑造,都順暢許多,也易於抓住犯罪者嫌疑(當然泰半是來自馬羅的心聲才敢確定)。小說的前半部在馬羅深沈的心思中前進,後半部特顯各個人物特徵,貫穿全書的則是對當代社會的冷嘲熱諷,讀完後有說不盡的痛快爽感,帶著一絲哀戚。
「道別,等於死去一點點」,錢德勒在小說中引用這句來自法國的詩文,增添一股落寞的哀嘆,我權且引以為結。
別了,朋友。我不說再見。 我在別有深意的訣別式中道過再見了。 那時我道別,感覺很悲哀、很寂寞、很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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