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油的氣味讓我想到爸爸。
一般來說,因生病而虛弱的時候,我想念的總是媽媽。有時候會想念外婆,可是從來不會想到爸爸。也許是因為我家女性比較會照顧人,從小到大,生病的時候總是由媽媽那雙芳香溫暖的手照拂,在我的身邊照管一切。大至看醫生,住院,半夜醒來絕對是母親在病房裡面,不會是別人。小至托盤上的稀飯,小菜,枕頭的高低軟硬鬆柔,毛巾,牙膏口味,全部都是媽媽。
媽媽總是在我身邊,旁邊,後面。如果我摔倒,那雙溫柔的手臂會接住我,像安全網那樣,不會叫我跌落深淵。而爸爸,爸爸是這個家的領導人,走在前方,坐在書桌前面,我對他的背影印象更為深刻。
幼時舊家附近有一家油坊,走路上學跟放學的途中都會經過,一靠近就可以聞到一股濃郁的芝麻跟油脂芳香,厚重得幾乎像是實體,在空氣裡畫出一條香味途徑,清晰得像是地圖。
最初記得的麻油叫做「小磨香油」。家裡櫥櫃裡面有小小的透明玻璃瓶,裡面裝著金褐色的油,不知道為什麼,這四個字擺在一起,看著就覺得很美味。以後才知道還有黑麻油,裝在深色的玻璃瓶裡面,看不出顏色,味道比小磨香油更深沈濃郁。
「君子遠庖廚」這句話在我家適用。爸爸是老式大男人,不近家務,尤其是廚房。他從來不洗碗,很少做飯,公開表態他最討厭廚房裡的工作。話是這麼說,可是爸爸會拖地板,打地板蠟,把抽油煙機的油網拆下來,拿去後院大力刷洗,還會倒垃圾,但是倒廚餘是我的工作。總之,他包辦重活,髒活,一切老式大男人認為嬌弱女子不適任的工作。
很偶爾,爸爸也會進廚房。
一次是媽媽出了小車禍,扭傷手腕腳踝,繃帶纏得直如錫克人的包頭,行動很是不便,那星期由媽媽口頭指揮,我打下手,還是爸爸下了好幾次廚房做晚餐。
另一次是媽媽過世很久以後,我已經成年,有一天看到爸爸站在廚房,叫人不由得好奇他在做什麼。那天他心情很好,吹著口哨(桂河大橋進行曲),用菜刀背把一大塊薑拍破,瓦斯爐上鍋子熱得冒煙,爸手勢豪邁的倒很多黑麻油下去。麻油接觸到熱鍋,瞬間冒出一蓬帶著強烈油香的霧,爸繼而扔進大塊破碎的薑塊,在麻油裡面煎得表皮皺縮微焦,迸發出驚人的香氣。
雞肉進油鍋的剎那,發出嗤剌的好大聲響,那種聲音聽起來真是很美味。把雞肉煎得表皮金黃焦脆,然後倒下足夠蓋住雞肉的酒量,大火燒滾,酒精揮發掉,轉成中火,蓋上鍋蓋煮熟雞肉。
「麻油雞酒裡面什麼都不要放,不放鹽,不放糖,光一味薑跟米酒就夠了。」爸爸說。
爸爸大廚做完這味麻油雞酒,吹著口哨轉出去,這次換成小象進行曲了。我自動捲起袖子,把廚房洗乾淨。
夕陽的金光灌進屋子裡,屋子裡面充滿麻油的香味,也讓我覺得自己像浸泡在金褐色的小磨香油裡面。恍惚中,我想起媽媽。不過也就那麼一剎那,一點點溫柔的牽動,廚房總是特別觸發我對母親的懷念,
那個金色的片刻一直延續到晚餐桌。洗乾淨使用完的廚房,我煮了白飯,炒了空心菜,跟爸爸一起吃晚飯。餐桌上很難得的氣氛和諧,有說有笑,一次也沒有踩到地雷,爸爸沒有批評我的白飯煮得太稀軟,菜炒得太老,也沒有說教。
不過,沒有加鹽的麻油雞酒,很難吃。
一直努力抗拒著偷偷加點醬油的慾望,不想冒險得罪爸爸,這樣愉快的用餐機會不是很多,我情願吃下更難吃的東西,也不願意破壞那個片刻的氣氛。
「你為什麼會做麻油雞酒?我以為這是女人做月子的時候吃的東西?」
「你媽媽生你的時候我學會做給你媽媽吃的。」
不小心咬到一塊薑,嗚,好辣。
父與女同時陷入沈默,談話就此中斷,一直到吃完飯,我們都沒有再說什麼了。
窗外的金光迅速的消失,夜晚正式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