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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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田。
這個概念不知道是怎麼出現的;當我醒來時,我就發現自己在一個滿是青蛙的泥巴地上。天色太暗看不清楚,但可以感受到這裡的青蛙真的很多,成千上萬...不...應該有上億吧!一望無際,而且清晰可見。無需在地上翻找就可以看到成群的青蛙?就我的印象當中從沒有過。那蛙田到底是在說這個地方是用來養蛙的,還是指青蛙很多而成田,我也不清楚。
在整個周遭寮舍的微弱鐵皮橙黃街燈下,成群蛙皮反光好似水波一般微微蕩漾著,一直延伸出去到樹林後面的大馬路上。它們放出聲響,呱呱呱地,在這樣的夜晚,好似誰半夜發動了機車引擎,聲音並不大卻吵得令人驚訝。
我應該沒有喝得這麼多,頭是有點痛,但意識非常的清楚,朝寮舍望去,都還勉勉強強可以找到從酒吧走過來的路線。只是我是怎麼到這邊來的,又這些蛙是什麼時候出現、怎麼出現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夏天夜晚總是這樣,你不曾佇足觀察,在某一個時刻,蟬叫與蛙鳴就會突然間一起湧出。我們以為它們總是在那兒,等著一個夜晚裡對的氣氛、對的溫度...或對的虛空感,在一個瞬間一起用聲音把那孤寂釋放出來,這也跟半夜發動的機車一樣,你沒注意到,就沒注意到了。然而就我今晚所看到,提供了另外一種想像:也許它們本來就嘈雜,為數眾多,總在一個非特定的時刻,突然間都聚集到了你身邊。
它們在我腳邊、在我身後,時而跳到我的皮鞋上,自顧自地鳴叫著。
我起身,扶著寮舍道路外的鐵絲網圍籬,小心翼翼的避免踩到蛙群,墊著腳尖踩著半陷在泥巴地裡的石塊、空心磚、樹根和輪胎上,但是青蛙們,卻完全沒有閃躲的意思;它們肆意地站立或行動,時而相互推擠、時而跳往另一群蛙堆當中。我簡直沒有落腳之處,一個腳尖便踩在了一隻蛙腿上。被踩著的蛙左右甩動,照樣呱呱呱地叫,狀似痛苦,聲音卻始終維持在同一個音頻上面,完全沒有表情。不只隻蛙,所有蛙的聲音都是沒有表情的。
蛙鳴的差別僅在音量上,沒有高低音,只有大小,而且當每隻蛙都如此叫著的時候,你分不清楚它們是有在彼此呼應唱和,還是在各叫各的。每隻蛙似有各自鳴叫的節奏,但因為蛙的數量很多,它們叫著叫會跟一些其他蛙對到同樣的節奏上,然後又彼此分開,同時搭到另外一組蛙的節奏上。然後整片蛙田,就是這麼一陣一陣的群唱,分離又聚合,獨特又一致。我找到了下一個落腳處,總算鬆開了被踩住的蛙。它跳啊跳,消失在令一群蛙堆中,聲音也不見了。
蛙田中微小的動作不斷,可是當我踏離了那個區域,看上去又是個靜止泥巴區域。若非微弱的蛙鳴聲不絕於耳,我一定會認為剛才所見所聞只是酒精的副作用而已,然在我越往酒吧前進的路上,整個蛙田的印象便越來越模糊,不再確定那奇景是否真的發生過。我回頭看,橙黃燈光照射著的,已不知是蛙群還是濕漉漉的路面,在空氣中的隱約聲響,也再也分不出是蛙鳴,還是夜晚本來的聲音。
但我完全沒有想回去確認的意思。
很奇怪,數以億計的青蛙聚集鳴叫,應算是異象了吧(又或是世界一直是這樣運轉的我卻從沒有真正注意過?),竟絲毫沒有改變我的心境。任何人看見了,多多少少都要對之有點反應吧,或一探究竟或思考或通報或流連忘返或往復確認...偏偏我都沒有,好像打從醒來開始,我的心思就在其他地方。
是酒吧;我一直想的事情就是酒吧。
----
我在想酒吧,想這個概念。
我想再喝個兩杯,把原本就已經空蕩蕩的腦袋再沖洗一遍,然後好好睡一覺。除此之外,似乎已經決定了,不會有什麼太了不起的事情值得我去注意,起碼在下個人生階段開始之前似乎都不會有。如果在這個階段,又有什麼被勾了起來,豈不前功盡棄?這樣說起來,我想的又不算是酒吧吧?
我拖著腳步,腋下早已濕透,又多走了快五分鐘才回到原本的路上。一推開酒吧門,裡面空調吹得我直打哆嗦。酒吧裡面熱鬧得緊,跟我剛剛在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我看看時鐘,晚上十一點左右。這個週末的晚上,酒吧人好多;一般說來我不喜歡在週末的時候上酒吧,但今天我沒有選擇。除了一些會傷害自己的做法外,我幾乎已考量了所有可能,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喝酒可以解決(或起碼緩解)我此刻的問題。
「一杯威士忌加溫水。」在吧檯找到位子之後,我向調酒師點單。
「什麼?」
「威士忌加溫水!」
「聽不到啦!我只聽到你在呱呱呱,大聲點!」
「威士忌加溫水!」我喊著
人比我能察覺的更多,好嘈雜的環境。在我塞進來的這個座位已經是吧檯最後的一個座位,其他的座位區也都坐滿了人,什麼人都有。
酒吧是廢棄倉庫改的,舊時代的新產物,剛做好的時候不是間酒吧,是間餐酒館,當年裝潢著工業風的黑漆鐵件與輕巧的原木桌椅,大面黑框玻璃與擦得一塵不染的鏡牆面,挑高的天花板留下了磚瓦時期的桁架,垂吊著仿古燈泡的LED燈飾。而旁邊的寮舍進的是來自各國的珍寶古玩兒,開成店面,沿街綻放人潮不絕,每天晚上不過午夜不歇息。那時候城市裡面還有些相對有錢的人在,餐酒館總高朋滿座,裡面放的是藍調、是爵士、是香頌、是波莎諾瓦...是一些不斷重複著,聽久了仍然很膩卻象徵高雅的都市玩意兒。
沒幾年城市的光景不好了,人離開了,寮舍的貨出不去、錢進不來,空間開始堆砌雜物,高漲的房租把店家都趕了走,餐酒館也頂了出去。新老闆換掉了原木桌椅,取而代之的是五金百貨標準款,大面的黑框玻璃被他用平面廣告給擋了起來,高雅的燈飾也被換成昏暗的螢光燈條,倒搬進了一組音響,整個晚上用過度的重低音放送著重複的、十餘年前的流行舞曲。餐酒館變成了聊天酒吧,但要真的聊天,必須要把音量拉到能夠勝過音響才行。於是乎,整間酒吧的人總是很平靜地咆哮著。
不同於以往在餐酒館的用餐者,有很顯著並一致的社經地位,現在的顧客形形色色,什麼階級都有。來到這裡的大家好像說好了,要拋棄身份一同緬懷寮舍榮景似的,有錢沒錢都聚集在這間整條街僅存的酒吧裡面,豪飲小酌,聊天暢談或解悶哭泣,喝過頭就到外面泥巴地裡吐。
「聽不到啦,大聲點!在那邊呱呱呱!」調酒師說。
其實整間店只供應幾種調酒跟純飲,純飲多是沒看過的牌子,好像時局不好了,人才恍然大悟,酒本來就不是拿來喝味道用的,酒都厚,賣很便宜,不算太難喝。倘若你希望忘憂水可以更好入喉,多花一點點錢,調酒師還是會盡量滿足你。這邊的食物也都便宜,不過都是替客人從外面叫來的,通通都是炸物。
我把第一杯溫水威士忌滑入喉嚨,身體立刻感到溫暖,好歹是個夏夜,接著我又扯著嗓子點了另一杯萊姆伏特加。今晚可能還需要很多杯才行。
「我告訴你為什麼今天經濟會一落千丈!一個字!稅!」
喝酒在某個階段上,意識充分放鬆,對於環境的對抗會減低,身旁所有人講的話就突然間變得好清楚。這是少數可以同時接收很多很多外在資訊,卻絲毫不會煩躁的時候,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意念比感官早一步被關掉了,而這就是我此刻最需要的。
你無法關掉不斷輸入的資訊,只好先關掉自己的意念,酒精是我手邊最好的工具,便宜、有效。我酒量普普,通常第一杯調酒就足以達到效果,至於往後的第二杯、第三杯,全部都是用來延續的。要怎麼拿捏讓自己一直保持這種狀態而不至於醉倒,是喝酒的人都在致力的目標...如果目標這種概念真的對酒鬼有意義的話。
「哎呀,會成功的人才不會計較這些咧!」
「你剛剛講的話跟我朋友講的一模一樣!」
「那是因為我們都懂得價值是什麼。」
「你要想啊,人家為什麼要買你東西而不是買其他人的?」
「所以我的東西一定要做的比人好啊...」
「或是比別人便宜!」
調酒師塞了一包香菸跟一支打火機到我面前作為招待;他身軀龐大,穿著輕鬆卻體面,總是可以不用語言便跟人展開對話,人是兇了點,但充滿善意。我把香煙盒打開,抽出香菸點著,在餐酒館時代這樣的事情可不會發生。原本白色的空調管上染了一層焦油,再吹不出那帶有咖啡香的上流風情,但是黏在管壁裡的煙味是全然誠懇的。
「再大聲點,我聽不見!」
「我說我之前在國外喝的,都沒有在用檸檬汁,都是用檸檬皮慢慢擠在杯口...」
「我們沒在賣那種東西!」調酒師搖搖手說。
「那你也很厲害耶,才半年就又做起來了。」
「我是沒有想太多啦;我都只是專注在當下而已!現在可能還沒有怎麼樣,可是如果我們穩定的做,再過個兩三年...」
「我都有運動啊,可是就是瘦不下來。」
「你有做重訓嗎?」
「沒有啊,沒錢去健身房啦...」
「你可以自己在家做啊!」
現場人們的話更踴躍地湧進我的耳朵裡,於是我把手上的萊姆伏特加一飲而盡,喝完後意識仍然清楚,但是平衡感明顯正在離開。
「我去上個廁所。」
「蛤!?」
「我去上廁所!」
調酒師點了點頭,我緩慢地往廁所移動,這才在想為什麼上廁所還要跟調酒師報備。五顏六色、沒朝氣的燈光灑在每個酒客的身上,那穿襯衫的、穿T-shirt的、穿工作服的,那開心的、無聊的、男的、女的、跨性別的,那說大話的、給出忠告卻也難免說大話的,那在找機會與人交流的,那找機會賣弄才學的,那找尋人生意義的,那放棄人生意義的,那以前在餐酒館用過餐的、那剛剛成年的,全在斑駁、充滿指紋的鏡子裡融成了一團,只有光影的移動、煙的氣味,還有低音喇叭送出的壓場音震動著。大家原來都是一樣的。
大家都是一樣的,我看著充滿油垢的紅色地磚,胃膨脹著,離真的要吐倒還有一段距離。尿騷味飄出廁所外,鎖住的隔間傳來規律的震動聲,我就著小便斗尿尿,感覺不到自己的腳。回頭路越走腦袋越清楚,衡量了一下,大概還可以再來一杯。
「再一杯萊姆伏特加!」
這杯我喝得特別慢,還要了杯水,再急起來就會往不好的地方醉過去。而那原本壓著我的東西,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今晚我做得不錯!突然間我也想找人講話了,但今天獨自一人,這夜晚看上去,已經飽和了。每個人都想對別人吐些什麼,每個人都在找話題當中自己可以借題發揮的部分借題發揮,講著自己,聊著自己。在人群中我若不聽聽自己的聲音,我簡直沒東西可以聽。要聽這音樂?或他們種種「獨到」的見解?
「結帳!」
調酒師也是酒吧的櫃檯,他把手在乾淨的布上擦了擦,從身上牛仔褲中掏出找錢來數。
「今天外面寮舍很熱鬧喔!我剛剛在店外面看到了很多青蛙,有夠多的,大概有好幾萬隻!」
他瞧了我一眼,繼續算著他的錢。
「我從來都沒有一次看過這麼多青蛙。剛剛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大概喝昏了,跑到外面去還睡著,你剛剛有看到我出去嗎?」我說著,但我本來不是計畫要這麼說的。調酒師搖搖頭,他把手上的鈔票又折起來重算了一遍,數學不是很好的樣子。
「好啦!那不是重點,不好意思啊!酒喝多了,講話都不清楚。我想講的是...」
「我聽不到啦!」調酒師打斷了我:「從一進來開始你就在那邊呱呱呱、呱呱呱的,我連你點單點什麼都很難聽清楚。我麻煩你們,講話好好講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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