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一直是一個人住,但鄰居都知道,他有個「光宗耀祖」的兒子。
「我兒子現在在大公司當特助呢。」
「我兒子前陣子升官了,他現在已經是公司總經理了喔。」
「來來來,你們看,這是我兒子的新聞,他代表公司去簽約呢。」
……
只要和伯伯聊天,喔,不對,應該是說,伯伯只要和任何人聊天,都一定一定一定會說起他那個令他驕傲的兒子,因此,左鄰右舍沒有人沒聽過那個兒子,只是,三十年來,沒有人見過那個兒子。
除了在伯伯手中的報紙和雜誌上外。
伯伯的作息極固定,早上六點就緩步的走向家附近的小公園,大約八點多會逛回來,中間,順道去市場,偶爾買個饅頭,偶爾買條土司,他吃的也極簡,一個罐頭可以分兩天吃,主食就是饅頭和土司交替著,一個月中只會有一天在市場裡賣米粉湯的小攤位上吃一碗米粉湯。
中午,他會睡個午覺,大概下午兩點起來,就搬個板凳坐在門口,說是納涼,其實是串門子,更正確點說,應該是伯伯固定的炫耀時間。
四點多,太陽稍落下,他便收起板凳,又再往公園走去,直到六點多才回家。不多久,就會熄燈。
三十年來,伯伯的作息一直如此,鄰居們全知道,包含什麼時候,有什麼人來探望過伯伯,或是,伯伯哪一天要出門,去看哪個朋友,就連伯伯的朋友們是在哪裡和伯伯認識、認識多久,鄰居們也十分熟悉。
獨獨對伯伯的兒子,就只能聽說,彷彿很熟悉,卻明明就很陌生。
就在上個月,一天的早上八點多,伯伯都還在市場悠閒的逛著呢,伯伯家這裡卻起了一點小波動。
一輛黑色賓士車開進了巷道裡,停在伯伯家門口。
小小的巷子什麼沒有,就是不會缺三姑六婆,從車駛進巷子的那一秒開始,三姑六婆就自動聚集,眼睛和嘴都沒有離開過那輛罕見的賓士車。
車上下來的一位男士,也算中年了,約莫四十多歲,整齊的西服,亮亮油油的頭髮,有一張看起來似曾相識的臉。
「是那個兒子。」
大家看多了報章雜誌的報導,一眼就認出來了。
鄰居熱心的告訴他,伯伯在市場,要不就在這等,要不就去市場找。
「很好找的,他一定在賣饅頭的那攤聊天。」鄰居指了明路。
但那個面無表情的兒子只是默默的待著,鄰居們無趣的散到一旁去了。
一個小時不到,伯伯悠悠的晃回來了。
伯伯一看到兒子,臉上有著極複雜的表情,是開心,又像是驚訝,或者,更像是,震驚。
「你怎麼來了?」伯伯在經過兒子身前時,低聲的問了句。
但一抬頭看到鄰居,又立刻換了一張臉,笑著和鄰居們說:「這是我兒子,就是那個大公司的總經理。」
「他賺大錢了,開這麼好的車呢。」
鄰居吵嚷著,說要他坐上車拍張照片。伯伯看看兒子,兒子像木頭般的僵在一旁,伯伯自顧自笑著打圓場:「總有一天會坐的,到時再讓你們來幫忙拍。」
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伯伯的作息依然固定,唯一不同的是,家門口因為停了賓士車,伯伯總是把板凳拿到對面的鄰家門口坐著,要再說還有什麼不同,就是伯伯的話少了,如果沒有鄰居主動找他聊天問好,他就一個人靜靜的坐著,像是在想什麼似的。
陸陸續續的從伯伯口中知道,兒子這趟回來,是想讓伯伯同意把祖厝拿去貸款,他需要一筆創業基金。
「這可是你唯一的依靠了,賣了你住哪?」好心的鄰居擔心著。
「我也是在想啊……可是……」每次一提到,伯伯就會陷入長長深深的思考中。
一天早上,伯伯打扮得整齊要出門。
「要出門啊?去哪啊?」
伯伯說,去醫院領個藥。
好事的鄰居多追了一句:「怎麼不叫兒子載你去?」
聽到這句話,伯伯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但不是看說話的鄰居,而是看著家門口的賓士車,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卻什麼話也沒說的走了。
那天,伯伯好晚好晚都還沒有回來。
原來,伯伯在路上跌倒,撞到了頭,在醫院裡躺著,始終沒醒過來。
再看到伯伯,是在上週五接近中午的時候了。
那天,伯伯坐著兒子的賓士車回來,他坐在後座,臉上滿滿的笑。
車速不快,依稀可以看到伯伯的嘴一張一合的,像是在說什麼。
那是伯伯唯一一次搭他兒子的賓士車,也是最後一次。
伯伯跌倒後,再沒醒過。上週五凌晨離開了。
那一張一合的嘴說的或許是想讓大家幫他拍張照片吧,他搭著兒子賓士車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