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入冬時分,我漸覺憂鬱,於是服用了先前醫生開給我的抗憂鬱的藥,到了今年三月下旬,覺得情緒高亢了一點,想打電話找人聊天的欲望提高了,便停了抗憂鬱的藥,一個禮拜後覺得又躁又鬱,非常不舒服,不太能做什麼事,於是就打電話給醫生,他要我北上評估是否需要住院,本來很怕他不肯讓我住院,沒想到他讓我自己決定,那我當然決定住院調養生息了。
不過當天是上午北上趕著看上午門診,醫生說很多人等病床,而且當天不會有空床,於是就又跟媽媽回家。孰料到了將近傍晚時刻,總醫師又來電通知有床,遂決定當天再度北上正式入院。這是我第十度住三零病房吧?
我進住的病房是五人房,其他的女生健保房都是二人房,夠熱鬧吧。隔壁床是大學肄業生雅君(註:本文人名除了其中一個之外,其餘皆為化名),隔壁的隔壁是小雯。雅君已休學兩次,再休一次就出局了,她出院後不打算繼續念,因為考試給她很大的壓力,不過大夫跟媽媽都要她回去念。她是憂鬱症,不笑的時候雖然看來很憔悴,有黑眼圈,但她常常笑笑的,在走廊上邊走邊跳,雙手左右晃動,洋溢青春氣息。可是就在我出院的前四天,我們這一房新進來一個病人,有幻聽,睡前會大聲說話,吵得她當晚搬著棉被枕頭去閱覽室的長沙發睡。第二天她又要去閱覽室睡,受到護士攔阻,她受到刺激,情緒很激動,淚流不止,一再說媽媽如何給她壓力等等,當晚便睡在保護室,隔天變成不折不扣的貓熊,「黑輪」超級嚴重,而且還把行李全部收拾好準備自動出院。爸爸來安撫她,但連續兩晚睡不好的她顯然暫時還出不了院。
小雯只小我一歲,幼稚園時便慘遭強暴,目前有幾位異性朋友。但她是一個很直爽的女生,也比我成熟多了。好死不死我們兩個都在醫院喜歡上臉上寫著「我是黑道老大」的阿全。阿全十八年前殺人未遂,有輕度躁鬱症,只是那是後來才被小雯套出來的,起初他只說他來戒酒。他們兩個人互相有意思,起初僅止於小雯說阿全聽(話說我也常聽小雯說心事),自從我找機會向阿全唱了「再會啦心愛ㄟ無緣的人,若無愛石頭也無採工」以後,我居然成為他們之間的橋樑了。不過他們倆的身世背景差很多,小雯的感情路也很坎坷,不敢輕易投入新感情(其實阿全還不是不願太快投入一段新感情)。可是,可是,我有看到小雯給阿全一個 goodnight kiss 喔!我追問他們到底進展到幾壘時,阿全卻堅持說只有短打,只見小雯無奈地笑趴在桌上。
除了跟年齡相近的小雯和阿全閒聊,我也很喜歡跟小女生廝混。小丁和緻瑩是室友,緻瑩的笑穴一旦被戳到,就會笑得一發不可收拾,令我看著看著也不禁跟著哈哈大笑。有一回我進小丁和緻瑩的房間,看到緻瑩躺在床上,忽然很想跟她一起睡(請別誤會,我喜歡跟女生玩鬧,但我喜歡男生),便提出要求,緻瑩答應了,我小心翼翼躺上床,忽然有衝動想抱抱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有人是同性戀了,不過我連想也不敢想跟同性發生關係),徵詢她的同意後,我們面對面,她抱著她的玩偶還是什麼,我則輕輕攬著她的背,就這樣兩人相依偎了一陣子以後,我開口了:「還好我不是男生,不然我一定當不成柳下惠。」想不到被我這麼一嚇,她立刻跳下床,我馬上說:「對不起,讓你『受驚』了。」小丁說:「是『受卵』吧?」剎時觸到我的笑穴,一發不可收拾。
這次住院,也不能免俗地喜歡在一位人稱「北極熊叔叔」的唯一男護士值班時去找他哈拉。有一次他說女生有兩種,一種是漂亮,一種是有氣質。我當然要問他我是漂亮還是有氣質,他說我漂亮,可是氣質不夠。真哀傷。還好他後來補了一句:「太有氣質的女生我不敢接近。」我這才略受安慰。
出院那天凌晨,北極熊叔叔值大夜班,吃完七點的早餐,我跟阿雯到護理站前找他,我忽然福至心靈,對他唱:「XX,XX,你的臉為什麼像月亮,媽媽說,像月亮才是漂亮(調用「大象,大象,你的鼻子為什麼這麼長)」,他的五官扭曲了一下假裝生氣,然後跟我們說他要向醫生打小報告說我們今天不能出院了,繼而又看看日曆,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當天不宜「入宅」。笑掉我的大牙。
三零病房在週間上下午都有職能治療(occupational therapy)時間,簡稱 OT。最愛在三零病房引吭高歌的我出院前一天的下午參加 OT 俱樂部歌唱比賽。不能看歌詞。本來第一次選歌時選羅大佑作詞作曲的追夢人,後來又改為何日君再來,後來又改回最初的選擇,可見女人真是善變的動物。治療師給了歌詞,努力背了老半天,正式上台時還是落了幾段歌詞,而且有一段很大段是空白的。不過還是有人說我唱得好,嘿嘿!參加獎是鋁箔包波蜜果菜汁一瓶,這多符合我的需要啊!
可是三零病房也是有許多無奈和哀愁的。念高中的淑惠一直聽到說她不好沒用的聲音,出院前一晚我聽到有人嚎啕大哭,原本以為是保護室的某人,往那方向奔過去,不料竟是表面上看起來很正常的淑惠;小丁三天兩頭就會沒來由地尖聲哭叫,然後就送保護室五花大綁,由於她還年輕,醫生無法判斷她是躁鬱症或精神分裂症;佳芳姊以前是護理師,可是自從上次發病後就變得怕人,不敢單獨外出,生活失去重心,每天都希望自己的生命早日結束;秀文是一位台大外科醫師陪著進來的,她是護士,上禮拜還工作得好好的,這禮拜一卻突然有妄想等症狀,跟她聊,動輒就觸動她的淚水;更別提我出院前最擔心的室友雅君了。
我曾經憂鬱到在高三那年自殘,因為找不到人生意義。準備大學聯考的那兩年,我讀了英文版的新約聖經,中英對照的那種。起初並無刻意信教的打算,但讀完一遍新約聖經,我卻覺得我跟這位神更親近了。而且那兩年我跟神說,如果你是真神,那你就讓我在讀經時找到人生意義的答案。想不到真的找到了。那一句經文是這麼說的:「我們在一切患難中,他就安慰我們,叫我們能用神所賜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各樣患難的人。」生病十幾年,讓我對自己和自己的疾病有更深刻的瞭解,最近這三次住院也確實略微安慰到一些人。可是,光瞧瞧三零病房,來來去去的苦難何其多!或許,只有在我們見主面的那一天,才能知道我們千瘡百孔的人生是所為何來了。
2009/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