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直到張愛玲百歲誕辰這年,才讀完第一本張愛玲的短篇小說選(1943)。當年之所以一翻開《第一爐香》就打退堂鼓,大概是因為每個段落竟然都動輒一口氣展延整整兩頁,太難吞嚥。張愛玲的文學地位或許不容批判,但忍不住想問一句:難道不能好好分段嗎?
讀完不禁震懾於一系列的離奇驚悚故事。所以原來是恐怖小說啊,我還以為是愛情小說呢。
最近聽聞對岸有人因錯誤理解張愛玲而遭網友撻伐,因此話說在前頭:我絕不敢說這篇文章是評論或解析什麼的,我更加沒有廣大讀者們那麼了解張愛玲,不過是閒聊一些讀後雜感罷了。
讀完1943的作品,實在無法說有哪個故事令我特別喜歡,卻有印象特別深的:《第二爐香》和《心經》,直教人掩卷驚呆。《第二爐香》對傳統社會的處女情結諷刺之深,以張愛玲的年代而言,可說相當前衛。在讀者為無知而致命的女主愫細感到憤怒時,才驀然驚覺真正的兇手,其實不是這對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姊妹,而是整個父權體系。是習於將處女與純潔畫上等號的社會,先後逼死了姊妹倆的丈夫。
《心經》的可怖是循序漸進的。起先從許峰儀和許小寒的對話,只隱隱覺得這對父女感情未免太好,令人不太舒服;隨著劇情發展,越發覺得兩人之間不大對勁。其實故事中諸多暗示早就相當明顯,我卻是在這一幕正式驚覺不妙:
峰儀忽然軟化了,他跟到門口去,可是兩個人一個在屋子裡面,一個在屋子外面……
為何寫「兩個人」而不寫「父女倆」?我會感覺這樣的場景中,「兩人」更有戀愛的意思。一旦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只覺雞皮疙瘩毛骨悚然,這麼噁心的關係雖不是前所未聞,卻足夠匪夷所思了。
然而《心經》的驚悚和深度不止於此。許峰儀與女兒有了不倫戀還不夠,還要來一場與女兒同學同居的不倫戀;許太太面對這一切的軟弱、順從,以及竭力迴護家庭完整的作為,一舉一動都在表現傳統婦女的可憐可悲,那軟弱簡直令人痛恨。
翻遍整本書,幾乎沒有哪個故事沒呈現傳統女人的悲哀的。如《傾城之戀》一開頭白流蘇失婚後在娘家遭受的處境,瞬即教人怒得牙癢癢。又如《金鎖記》曹七巧被娘家賣給殘廢丈夫,這一生的情愛和美滿都付諸流水,怎能不恨?毀了子女的一生、害死兩任媳婦,她的病態和逼人固然可憎可怖,但或許這也是相較於其他在父權壓迫下淒婉斷腸的女子,還要更響亮的控訴吧。說得更精確一點,這些悲劇都是父權社會的產物。
藉由一個令人厭憎的女角,來帶出對父權的反諷,貌似張愛玲的拿手好戲。不只曹七巧在這點表現得淋漓盡致,《第二爐香》的愫細也是如此。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
《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對范柳原說的這句台詞亦是道盡女性的辛酸。華人社會對於女性的名節總是要求得比男性還要嚴厲了幾萬倍,殘留的偏見甚至直到今日還是處處可見。一對鬧出緋聞的未婚男女,若無法共結連理,對男人沒有什麼影響;對女人而言可就一輩子都毀了!
張愛玲說了好幾個故事,同樣的概念反覆出現,每段故事卻各不相同。不論故事怎麼說,傳統婦女的悲哀和幽怨都能以不同的面貌躍然紙上,荒唐得令人不忍直視。
值得一提的故事還有《琉璃瓦》。滿喜歡這個詼諧嘲諷的小短篇,一個嘴上說不會把女兒當工具人的父親,行為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看到姚先生每次精心安排的嫁女兒計畫都一敗塗地,真是大快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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