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嫁馬來西亞之前,先生告訴我,很遺憾馬六甲沒有中文舊書店,他始終覺得有舊書店的地方是幸福的。
偶爾逛舊書店曾是我的娛樂,省錢之外,常常發現沒聽過的有趣之書,頗有尋寶的情趣。但舊書店終究不是生活必需品,幾年沒逛不會死的。近來聽說馬六甲青年在本地開了一家中文舊書店兼咖啡館,叫大屋子,我和先生迫不急待找上門,希望重拾過去逛舊書店的樂趣。
第一次踏入大屋子,書架少,書亦不多,讓人有點失望。學美術的老闆認為書架擺滿不甚美觀,加些擺飾稍稍填補略為空落的書架。有一次老闆指著《史記選讀》問我,這是什麼書?我瞠目結舌說不出話。大馬華人沒聽過《史記》並不奇怪,很多人只接受六年的華小教育,從小就讀以馬來文為主的國小亦不乏其人,即使平常說華語,未必知道中文文學經典。然而,既然開書店,老闆總該對書多少有點興趣,面對陌生的書店老闆,我若侃侃而談《史記》種種是否過於自大?再說現今網路搜尋如此便利,了解《史記》不需要一分鐘,對《史記》沒下過功夫的我,豈能提供網路上找不到的資訊?店裡余華的《兄弟》只有上冊,沒下冊,幾個月後我終於忍不住,跟老闆提起《兄弟》缺了下冊,他不大相信,一副有這回事嗎?看來我比老闆更熟悉他的書架。或許現在的馬六甲,有人願意經營中文舊書店已屬難得,不該奢求更多。我們偶爾仍去大屋子瞧瞧,期待書架上出現意外的驚喜。
某日逛著逛著,我正百無聊賴,先生突然發現約翰.勒卡雷的《優質殺手》立於書架一角。先生喜歡勒卡雷的間諜小說,《優質殺手》是他第二本小說,想必標誌了大作家的成長痕跡,粉絲是該買下來瞧瞧。
我不愛間諜小說,不過好歹還曉得勒卡雷是當代諜報小說第一人。但《優質殺手》其實是推理小說,日後成為冷戰時代要角的喬治.史邁利,當時正在牛津大學從事研究工作,受託至某教會寄宿小學查訪一樁兇殺案。故事由教職員、家屬之間的糾葛層層推展,略及居民對這群教職員和家屬的看法。長的像青蛙的史邁利,毫無名探風采,看似一無所獲地回到倫敦,卻在酒酣耳熱之際,促使真兇坦承犯行,也還了其他嫌疑人的清白。
《優質殺手》洋溢英國人自嘲嘲人的譏峭世故,「我一輩子都沒教好學生,通常是學生不夠聰明,偶爾是我不夠聰明」、「學生最喜歡災難了。距離死亡越遠,似乎就越嚮往死亡」。幾位教職員對自己對同事,幾無敬意,沒人堪稱典範,這書若出自尊師重道的華人地區,恐怕會引發不小爭議。身分低微的史邁利,曾與寄宿學校當地的名門之女,有一段短暫婚姻,誰知不同對象數次提起此事,語帶調侃,甚至不在乎此史邁利是否為彼史邁利,英國社會階級如此森嚴讓我有點不安。全書節制俐落,多段景物描寫看似與主線無關,乍看沉悶,實為幾位人物情緒的寫照。最後史邁利將兇手交給警方,望向馬路盡頭,表明他毫無勝利之感,反而悵惘若失。我想,面對兇殺案以及伴隨著的人性醜惡,疲倦沉重是合理的,這畢竟不是一樁智力遊戲。
舊書另一個樂趣是探索前書主的痕跡,提簽、眉批、畫線等等,讓人略窺某位讀者的心靈一角。《優質殺手》前任主人喜歡打格子、畫紅線,紅跡點點的幾頁,乍看怵目驚心。小時候不乏迷戀成語的老師,動輒要求畫成語,十分非常的無趣。現在似乎又回到畫成語的時光,可我並不懷念。「居心叵測」、「功不可沒」、「綽綽有餘」畫上紅格子尚在情理之中,我無法想像為何「這副德性」、「最起勁」、「無所謂」也打上紅格子,或許整本都畫起來更痛快一些。閱讀翻譯的通俗小說都不忘畫上紅線、紅格子,也許好學,只是未免太累了些。舊書偶爾出現紅線,遙想前書主心緒還算有趣,太多難免干擾閱讀,我不想再買一本遍布紅線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