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眾所周知的故事的眾所周知的版本,然而睽違這麼多年它才走到我們面前以它本來面目示於我們面前,不再有馬賽克,不再有黑條槓,不再模糊,不再斷裂,其自豪的袒露自己的身軀在我們的面前,無論是以女體還是男體,無論是以情慾或色情,無論是以暴力或柔情,它自豪的對我們袒露一切,如同阿吉所言:「變態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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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的故事極其簡單,就是一個老爺阿吉邂逅了一個仕女阿部定,兩人陷入了性愛漩渦,於是私奔出逃,然後在旅館做愛,做愛做到毀滅彼此,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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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中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情節轉折,沒有作為妻子的阿吉夫人與小三的阿部定之競爭關係,也沒有阿吉對情感關係的反省與猶豫,更沒有阿部定在強烈愛戀阿吉下,為其身體著想而做的退讓,一切情節比A片還簡單,帶來的感受卻遠比A片還複雜,帶給人過度飽足以致於想吐,卻又無可自拔的繼續觀看下去的矛盾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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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部定的身體極其飢渴,阿吉的陰莖極其堅挺,每一場床戲接到下一場床戲的空檔,就是兩個人換個新的地方講幾句話然後又開始新一輪激戰,於是中間閒雜事情全都被剪接給剪除了,那是關於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一般情感關係必然會觸碰到的一切,比如說吧,前一場戲還是阿吉與夫人在阿部定面前若無其事的火熱性愛著,而阿部定氣的想拿起刀幻想殺死阿吉夫人,你想說接下來是不是要鋪陳阿部定如何讓對自己感興趣的阿吉不只是對自己感興趣,而是肯為自己捨棄自己的妻子,這之中的情感強度與犧牲程度是不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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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下一場戲就是阿吉與阿部定坐在車上朝旅館前進,開始了他們的私奔之旅,中間的轉折都沒有交代,彷彿這些都毫不重要一樣,因為被拋棄的老婆也沒有追來或派人追來,甚至沒有一個那種一般電影會有不被世俗接受的愛人與世俗搏鬥的摩擦,換言之沒有人出現在畫面中非議他們,也沒人找上門來大談道德,一切順水推舟,水到渠成,毫無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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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這部電影乾脆的地方,甚至不需要藉由性愛後的冷卻時間,又或者性愛中的語言交流,去處理生活世界的議題,就算它要處理,也不是那種被社會學理論指導或者其他理論指導所拍出的電影,或者要求各種脈絡的介入,去講述一切何以如此,比如阿部定為何會如此飢渴,阿吉為何會如此好色,女性在片中的自主性如何?當時的社會風氣如何?電影只有一處透漏了這個,其他部分基本沒談,外頭世界似乎並不存在,就算存在也不影響他們,如旅館的拉門外,是陽台,陽台之外,是異常美麗卻空曠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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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我起了奇怪的遐想,就像聊齋志異或是太平廣記等志怪小說,好似他們住進的也不是真實存在的旅館,而是什麼鄉野的破廟,裡頭的藝妓與仕女都是妖怪化身,而他們吃的食物都是腐屍活蟲,故裡頭他們才從來沒有撞見其他房客,而這些人也很容易的就接受了這件不尋常之事,甚至與他們同樂,共構酒池肉林之美景,如同那一大群一邊看著阿部定與阿吉性愛,一邊調戲年輕藝妓的年輕藝妓們,甚至是被阿吉強上的歐巴桑,滿頭白髮的藝妓,又或者是僥倖不被阿吉強暴的醜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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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與阿部定似乎不需要生活世界,相反地,他們的性愛成了兩人全部的世界,在旅館裡不斷的做愛,做到汗水與油垢還有氣味充滿整個房間,以致於體香味最終成了令人做噁的屍臭味。但無論是仕女或者是藝妓進入,他們都面不改色甚至進行的更劇烈,他們的兩人世界瀰漫出的這種魔力,勾引著旁觀者成為他們性愛的一部分,如同一開始阿部定用稚嫩的臉龐,從縫隙看到阿吉與阿吉夫人那宛如儀式般,在一天開始時執行的性愛,這之中有種誘人的魔力,誘人凝視又將誘人陷入,魔力並非來自遊走在天真與狂暴的阿部定上,而是來自阿吉之上,阿部定看著阿吉夫人在阿吉面前蹲下,頭靠在他那用毛巾包裹的下體前,似乎正要揭開什麼,某種神聖的像是金枝般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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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部定並非第一次目睹男女之事,事實上她自己對於男女之事並非看的相當嚴肅的人,對於阿吉,她只讓阿吉與她認為阿吉不會愛上的人做愛,而她自己也相當熟悉無愛之性,對著曾經顯達然後淪落街頭的老頭子,她說著真拿你沒辦法便滿足了老頭子,同時為了持續有旅費,她也並不在意讓一名教授包養自己,並與其親熱甚至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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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卻被阿吉的身體深深的吸引,原本她在一開始是個被阿吉以傳統的「老爺不要」所調戲的仕女,到後面變成了身著紅衣劈頭散髮,宛如厲鬼咬刀壓制阿吉的魔女,甚至後面還在勒死阿吉後如伐木般鋸掉了阿吉的陰莖,然後是陰囊,兩者之間的權力關係的轉換相當明顯,這是少對老的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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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合的是故事背景發生的1936年,也是發生保皇的青壯派軍人謀殺老一代軍人的那一年,那年是二月,隨後便是軍方職掌大權,引起了隨後的戰事,而阿部定的謀殺則發生在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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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部定當然完全不關心這些事,更別說被意識到這件事,被這件事影響了,但阿吉就很難說了,電影有一幕是他將手藏在袖子裡,走過狹窄的街道,街道因成隊日本士兵步行還有興高采烈的女人們揮舞著國旗而狹窄,本來在床上逞盡雄風的阿吉竟看來有些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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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生物演化上來看,性愛是為了生產,是為了未來而存在的,因此人類會為此歡愉,我們的身體鼓勵我們從事性愛以得到基因的傳遞,人類知道這件事情,而不見得在意生產這件事,於是性愛除了通往生產,通往未來,也可以剝除生產,通往死亡,通往過去,當阿吉在窒息中對著阿部定說著:「我好像整個人進入了妳」,就是在說回到子宮裡這件事,從支配到被支配,阿吉將自己徹底交給了阿部定,他不斷的讚嘆阿部定的年輕與感嘆自己的衰老這件事是同樣的事情,當一旁年輕的士兵與他擦身而過這件事尤為明顯,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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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深知自己漸衰的男人,阿吉對未來的焦慮使他在知道阿部定很危險的前提下,還是不可自拔的為阿部定所吸引,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中與夫人重聚,卻終舊又回到阿部定身邊,甚至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要阿部定如果要勒自己就別停下來,因為之後會非常痛苦,這是僥倖生存的痛苦,是持續衰老的痛苦,簡而言之,他害怕一個自己無力的未來,相反的阿部定身上卻充滿著暴漲的力量,她不是被壓制的女人,而是要將男人的慾望徹底吸乾,掌握男人的生殺大權之人,她帶給阿吉的是通往死亡的歡愉,故她讓男人又愛又懼,愛的是她能滿足男人任何時候的需求,懼的是男人會在她身上發現自己的無能,因為不論男人多麼費力甚至筋疲力盡,都無法讓阿部定停止她源源不絕的性慾,一個能滿足男人的女人是可愛的,一個不能滿足女人的男人則是可悲的,而這也註定了阿吉的結局,以死讓阿部定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證明自己並非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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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世界是一部剃除雜質,直指人性的作品,如同阿部定的紅,阿部定的笑一樣的純粹,又如同阿吉的懼、阿吉的笑一樣的純粹,電影的複雜與濃稠是建立在這樣的純粹之上,在大島渚的巧手下,世界的現象被瓦解為純粹的力量,在純粹力量的象徵,亦即肉體的互搏下,我們看到的是渴望吞噬彼此的力量,而這種極度私密的事情,竟與展演於眾人面前的,一個國家的戰爭渴望沒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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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阿部定與阿吉是變態的,一個國家的戰爭渴望也是變態的,而這與有穿衣無穿衣並無關係。將私人的性愛放大在我們眼前與國家的戰爭縮小在我們眼前並無兩致,那都是一種力求歡愉極限的,視生命為消耗品的,邁向死亡之性愛,如同在本片之中,象徵阿部定與阿吉的孩子只存在於阿部定的夢境裡,她甚至有毀損男孩性器的衝動,因為即便在她的夢中,她也總是過於清醒的知道,一切都沒有希望了,這並非來自她對局勢的認識,而是她那敏感的體質,天生就對包括暴力在內的各種風吹草動有所感應,說到底,暴力總是相對的,我們的輕輕一捏,即可了結螞蟻,暴力總是從承受者身上感受而來,而對敏感的阿部定而言這個世界毫無疑問是暴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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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的是,這種對一般人而言是痛苦的感覺,對她而言則是歡愉的,而她也逐漸教育阿吉要愛上這種痛苦的感覺,將其感受為歡愉,什麼都不在乎的她,知曉唯一的救贖僅有性愛的高潮,而非白頭偕老的承諾,如同阿吉在窒息中硬邦邦的陰莖,這是他最後的風華,而阿部定收割了這樣的風華,在阿吉僵死身軀上用血寫下了「定吉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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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終止了老化,帶來了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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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這個上映於1976年,關於屬於1936年的,這一對男女的小事中,預言了大日本帝國大國崛起後必臨的僵死。阿部定與阿吉的危險愛情,宣示了最激烈的愛可以比戰火更熾熱,將周圍的世界燃燒起來,也將彼此燃燒殆盡,因為在最激烈的愛裡,彼此即世界,而愛人的一舉一動,都將使一切天搖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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