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自古至今,有哪幾位英雄豪傑不是乘著戰亂的東風而起?又有多少懷抱著雄心壯志的梟雄最終無奈落敗,埋骨於沙場中夜夜飲恨、不得安息?
無奈後人的眼中往往只會看見被記載於史冊上的零星片段,卻未能真切的感受到在當時時代背景下,最悲涼、深沉的痛。
大多數百姓們不過只是天地間的一芥浮塵,在廣闊的人世間為了生活下去而努力不懈、為了讓摯愛的人們過上更加快樂、幸福的日子而心甘情願的流血流汗。
可奈何這世態往往不盡人意。
世態蒼涼,人命如草芥。在烽煙四起的戰亂時期,遠離城市的小山村也難逃時代洪流的沖刷、無法成為遠離災禍的淨土。
王家原先三代同堂,一家十口人過著和和美美的小日子,怎料這幾年間,突然的一場煙硝非但沒有如往常的那些小動亂迅速平息,反倒燒得整片中原大亂。
第一次徵兵,帶走了王老頭的大孫子。
那年,王平方值及冠之年,前兩年才剛和村裡的一個小姑娘訂了婚事,正待著及冠禮後挑選個好日子成婚。
怎料朝廷召令一下,王平就被徵召入兵,不知歸期。
小姑娘家裡頭一聽這事,也不知未來姑爺什麼時候能回的了家,等了一個月後,乾脆抹了臉子幫自家姑娘退了婚。
傳出去是個醜事兒,總比自家姑娘守活寡要來的好。
後來,直到王平的小姑娘嫁給了村里的另一個小夥子,那雋朗、陽光的小夥子還是沒有回家。
隔了幾個月,王家迎接到的不是戰爭的平息,也不是王平的身影,而是朝廷的再一次徵兵令與王平死去的消息。
王家人聽到這件噩耗哭得撕心裂肺,卻怎麼也喚不回那個年輕蓬勃的生命。
不僅喚不回死去的家人,還得親手送離王安、王好兩兄弟步上他倆哥哥的後塵。
前途無望。
王老頭跟王奶奶含著淚目送別了自家兒孫上了戰場,從此不是傳來死訊、就是渺無音訊。
說來也是悲哀,在這樣的場景下,渺無音訊反而還是個好的。
他倆和仨兒媳婦只能日日夜夜的盼著人回來,卻怎麼盼也盼不著想要見著的身影。
當今皇室昏聵無能,群雄割據中原、無處不是戰火連天,掀起了一陣陣的腥風血雨。
可這又干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什麼事兒呢?
王老頭已過知天命的年齡,照理來說早已經歷大多世事、有了看破的心思,該是在家裏頭享受兒孫滿堂的老人了,可活到老,卻遇到了這樣的亂世,哪裡能有頤養天年的心思呢?這紅塵紛亂如斯,他竟是怎麼都看不破的了……
「老頭子,我擔心的哩!」王老太太夜半驚醒,留著眼淚推攮著老伴。
王老太太年輕時也是村裡許多小夥子追著的美人,原先日子越過越紅火時,王老太太看起來一點也沒個五十歲老太太該有的老態,反而看起來像是跟兒媳婦同輩似的。可在這一年間,一個個的子孫被迫離開身旁後,她的手、臉迅速布滿了溝壑,呈現出超出這個年紀頹喪的老態。
王老頭心中也是惦記著子孫的,可他猶記著自己是現今家中唯一的男兒郎、家中的頂梁柱,他不能表現出心中的擔憂與懼怕,免得讓這家中更加地人心惶惶。
如果他終日陷於憂思之中,表現出愁苦的模樣,也無濟於事,只是徒惹人心慌罷了。
「別怕啊!」王老頭只能輕輕拍著老妻的後背安撫,「那句話怎麼說得來著?夢是反的,夢都是反著的!妳夢見的那些什勞子玩意兒肯定都是假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一定都能平安回家的!」王老頭挖空心思地想著撫慰的話語,可嘴上越說心中便越心焦。
內心砰砰的狂跳,像是在昭示著難言的不祥預感。
王老太太也冷靜了幾分,但仍然難掩心中的不安:「可我夢中大郎他們的模樣那樣真實,那樣招人心疼……他們真真能回家嗎?安子、安子不就是在戰場上……」王老太太說著便想到了在戰場上失去生命的大孫子,語氣逐漸哽咽。
王老頭的話被梗了回來,內心也梗住似的難受極了。
心思百轉間,竟是除了幾句空落落的安慰外也想不出其他實際的法子。
他只能抱著老妻小聲安撫著,唯恐老妻的哭聲驚擾醒了三位兒媳婦,讓整家子都跟著焦急。
他看著懷裡的老妻,想起他們度過的那些日子,想起他們好不容易熬了數十載,才好不容易將日子熬出了頭,才好不容易讓日子過得紅火起來,能看見未來的曙光與美好的想望。
可世態混亂、戰爭頻發,朝廷一次次下令徵召走了子孫,而今只剩他個老頭與一家子的女人相依為命。
而戰爭,還不知何時才是個頭。
翌日。
王老太太今日格外的早起,因由自個兒心中格外的不安感。
那不安感更勝昨日。
她看著身旁熟睡中眉頭深鎖、難掩疲態的老伴兒,知曉他心中的擔憂一點都沒比自個兒少,思索片刻,還是不忍心由著這無來由的驚懼驚擾了他。
她再次躺在老伴的身畔,闔上了雙眼,心中止不住的憂愁。
數日後。
官兵再次來了王家村,再次宣布了朝廷再一次的徵兵令。
這次的徵兵令再次提高了徵募的年齡……這一次,王家連王老頭也留不住了。
這次,除了這項噩耗之外,官兵還帶來了另一項噩耗。
他的子孫,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了。
他的子孫,那些幾個月前還鮮活著的生命,竟是連屍身也回不了家鄉了。
而他也將步入這場有去無回的戰役。
王老頭被這消息打擊的心神大亂,但他仍竭力住心中的傷悲,回家與眾位媳婦告知了她們理應知曉的消息,並給了她們一人一封自子孫隨兵出征時,便預先備好的和離書,送她們離開家門。
午時便快要到了,他想要瞞著老妻不辭而別,不想看見老妻布滿溝壑的臉龐再次露出絕望的神情……躊躇片刻後,他寫了一封訣別書,藏在他倆共同的衣櫃裡,轉身離去。
怎料走沒幾步路,身後便傳來了一陣悲戚的哭聲,只見老妻跌跌撞撞地衝出屋門,襤褸的衣衫更顯得此情此景越發的淒涼。她哭倒在了路旁,嘴中祈求著他別走,儘管她自己也心知肚明,這只能是個無理的要求。
「老伴啊,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啊?」老妻哀戚的流著淚,手緊緊抓住過來扶起自己的老伴兒,「不要離開行不行?國家哪裡缺你一個老頭子呢?」她苦苦哀求即將離開的王老頭,期盼他能應下這件事兒。
王老頭不言不語,只是搖了搖頭,表明了自個兒的態度。
王老太太見此,心知自個兒定是動搖不了這個頑固老頭兒的決定了,只得開口叮嚀:「到了前線,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吃飽穿暖些,不要總衝在最前線……你、你要回來呀。」她還是說出了自私的言論,殷切地看著老伴兒的眼神,盼望這要求他總能應下了,但看見他眼中不動搖的堅定,王老太太眼中的希冀也一點點的熄滅了。
王老頭一如往日的拍著老妻的後背安撫,說道:「這次不像平子他們要到鄴城去,而是要去守衛河陽,土門的防線還是堅固的,妳別太擔心了……我不能不去的,要知道,如果現在沒防住那些亂軍,屆時國家大亂,沒有人逃的了的……人生總得離別的。」王老頭心中同樣慌亂,話語也是前腔搭不著後調的,話語混亂,但仍決意以去。
王老頭終是離開了家鄉。
在王老頭離開家鄉後,王老太太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在亂世中生活,她始終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她是不是上輩子犯了什麼過錯,將罪孽帶到這輩子去,才落得半生清苦、老無所依、無所養,與老伴、子孫生離死別的慘淡境地。
王老太太想了一輩子,也等了一輩子,可她到死也想不清楚、也看不透、也等不著老伴兒的歸來。
最終她孤伶伶的老死在了家中。
她死時六十歲,看起來卻像個八、九十老嫗。
她嫁了人後,好不容易才將苦日子熬出了頭,可奈何一朝烽火起、天下亂,自此後,親人離去,後半生悽苦無依。
改寫自杜甫〈垂老別〉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行爲辛酸。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幹。
男兒既介冑,長揖別上官。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豈擇衰老端。憶昔少壯日,遲迴竟長嘆。
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鄉爲樂土,安敢尚盤桓。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