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理結構上,我們有機會從他者視角,回望自己嗎?觀看的鏡頭即使從整個世界聚焦至我,那鏡頭背後的一雙眼睛仍不免只能是我,而我如何能跳脫單一狹隘的視角,領略他人的眼光,最終能跨越、能抵達我所望不見的風景呢?如何能窺見他者眼中的我自己?
就過去藝術表演的學習經驗,我發現演員可以。
一個演員的認知思考等種種心理活動,往往在所飾演的角色、演員專業、和脫去演員身分的現實自我之間往返穿梭,在每一場戲中進入角色內心,嘗試同理與共鳴,這過程必然投射自己的生命經驗,進而與角色合而為一,這是表演的修為之一,演員作為一個擁有敏銳的心靈,有能力理解並表達生命各種情景、各種困境的獨立個體,必然完成的與自我的對話。
〈散戲〉中小說主角秀潔在所飾演的陳世美與岳飛,和身為玉山歌劇團當家台柱,以及現實中看不清歌仔戲未來的自我之間進退維谷,她扮演的角色一背叛一忠誠的艱難處境,不正是她在現實中的生存寫照?究竟是忠於傳統為理想堅持到底?抑或是背棄一路以來的追求,向現實低頭、臣服?小說家洪醒夫以這兩齣經典劇作,陳世美與岳飛,對鏡小說人物秀潔的現實困境。當秀潔在舞台上呈現陳世美的背叛,和岳飛忠貞不二的同時,她所經歷的戲劇角色與自我對話,必然涵蓋身為歌仔戲演員將何去何從的猶疑和痛苦,必然處於究竟該如陳世美絕然離去或如岳飛九死不悔之間,兩難。當然我們看見了作者洪醒夫後來的安排,既然無法忠實於理想,至少讓秀潔能忠實於自己的生活,在不足為外人道的悲傷中,做出艱難也是堅強的抉擇。學會不逃避,直面現實,徹悟並坦然接受,或許才能獲得心靈的自由,也是一種生命的成熟。
演員出入於角色和自我之間,追悼與反芻那個過去的、或者過不去的自己,最後才可能在和解中成就一個更為成熟的自我。這是京劇演員魏海敏某次受訪時曾分享過的心路歷程:我透過劇中角色,讓我成長,讓魏海敏成長。
我以為我塑造了這些人物,事實上是這些角色成就了我。也是當代傳奇劇場吳興國在《李爾在此》一劇中自我袒露的心聲:我是我,我在找我,我問我,我恨我,我也愛我,我殺了我,我看不見我,我看透了我……。
《李爾在此》是吳興國將自身與已故恩師周正榮的決裂、遺憾經歷,與莎士比亞經典《李爾王》互涉所創造出來帶自傳性質的代表作,於是舞台上的悔恨既是李爾王的,也是吳興國的:「我回來了。我還是從前的我,現在的我,和以後的我。我回到我的本質。」脫下角色面具之後,一切因戲劇表演而啟動的思考與感悟,都會回歸自身。因為文學藝術在呈現創作者所理解的生活,表達生命中切膚的感動;於是每一個創作者所面對的,不多不少只是他自己而已。
跳脫自身,進入角色,是一種轉換,也是一種追尋,從角色的處(困)境,如鏡像般折射、投射,繼而發現自己的處(困)境。最終功德圓滿的結局將是,演員藉由角色,吐露個人內在真心,實踐並完成了淨化、和解,與自我療癒的功課。然而,如果不呢?懷抱敏銳卻脆弱心靈的演員將如何自處?如何自苦?會迎來一個什麼樣的結局?我想起電影《霸王別姬》中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和他自己。
劇中扮演楚霸王的段小樓,曾經對飾演虞姬的程蝶衣說過這一段話:「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裡,咱們可怎麼活喲。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於是程蝶衣就是虞姬,虞姬就是程蝶衣。劇中程蝶衣捱過了如牛鬼蛇神般紅衛兵的批鬥,捱過了對師哥一生的錯愛,最終卻捱不過自己的執念。當現實一切盡幻滅,他(她)所擁有的僅剩對藝術的熱愛,對師哥的眷戀,以及對舞台的癡迷,而舞台是唯一能成就他(她)夢想的地方,只有在舞台上才能與師哥理所當然相戀,於是最終選擇在與師哥楚霸王對戲的舞台上,自刎了結,演出了一場真正的霸王別姬。程蝶衣自始至終活在了戲裡。
作為京劇演員,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並不打算與生命和解,依他(她)從一而終的性格與信仰,藝術生命的美和追求都是絕對的,既然是唯一的選擇,結局便沒有其他的可能了。那麼現實裡的張國榮呢?面對困境,他有沒有其他的選擇?
作為美國CNN「史上最偉大的25位亞洲演員」之一,鎂光燈下,張國榮的事業與愛情始終風光美麗,然而2003年當他選擇墜樓之後,多數人才恍然大悟,耀眼的燈光照不進的黑暗角落,有一個憂鬱的靈魂苦苦尋不著希望的出口。再光燦的舞台,如何喧騰的喝采都無法治癒的內心痛楚。
畢竟是真實的人生,不是虛構的作品人物,我們作為他者,其實無能下指導棋,也無須置喙。然而可以想像並理解的是,被痛楚磨折耗損並吞噬掉的自我,一旦失去了自主,讓看不見的命運掌握主權,無能為力的將如暴雨行舟,載浮載沉,以至於滅頂覆沒。每一個棄絕行動的背後,都是對磨難無以招架的心靈。戰勝軟弱的雖能成就佳話史詩,但脆弱是生命的本質。認清這一點,當我們觀看人生如戲的現實,或許能從他人匍匐求存的姿態中生出同情,明白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倖存者,渺小孱弱一如其他受苦、無助的同類。
人生和戲往往可以對號入座、對鏡互涉,大半也可以參照互補。螢幕之外現實人生的戲劇性,甚至超越了虛構的戲劇,並且處處充滿隱喻象徵,暗藏靈光乍現的真理與對策。當我們多情的眼睛凝視張望,在向外觀看為之欣羨或感傷的同時,偶爾也記得向內檢視自我,那麼做為普通觀眾,即使我們沒有演員對鏡角色的心和眼,也能透過戲劇欣賞或與現實人生對鏡,認識另一個等待發現的陌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