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起那間地下練團室,那一夜密閉空間裡各種奇詭神秘的音色,所幻化成的夏天。
電子樂節拍的韻律,迴環反覆,是蟲鳴陣陣,與蟬噪一波波形成的潮浪,漂浮在空氣裡,冶盪我的心。人聲音樂家的呢喃、嗚咽,和長吟,像夏日晴空突然飛過的一隻鳶的號叫,是智者吐露的生命箴言。而打擊樂器零碎輕快的節奏,口風琴陰鬱的小調和弦,與電鋼琴明亮的單音,是落雨前的閃電,是午後驟響的雷擊,是大雨停歇,屋簷滴落的水珠答答答。
微小空間裡迴盪的器樂聲,或空靈或心事重重,輪番與人聲對話,像左、右手的賦格,如夏夜裡的鴨曲蛙唱,也是對人生的質疑、爭辯,共鳴及附和,永恆無休止。當層層疊映的聲音高潮退去,口琴進來,人聲進來,靜謐的空氣鼓動著海浪聲,夜涼如水,淺灘上人語歷歷,潮水拍岸沙沙沙。
我在MAFIA團員創造的各種聲音裡感受,花開綻放的瞬間,生命的暴烈與溫柔。蒸騰、悶熱的白晝,石子落入池塘圈起的漩窩,彷彿命運的回音,人生重複追索的課題。雷聲轟隆隆,豪雨唰唰唰,專注與沉靜,盛怒和瘋狂。夏季的眾聲相,也是日常的眾生相。
然後音樂休止,魔法消失了,我們置身在地下團練室;中央空調涼爽的溫度,木質地板,和熾白的燈光。我覺得迷惑,方才花團錦簇的夏天,流動著熱烈的勃發的生的氣息,在起伏的旋律、暗合心跳的節奏裡,分明那麼真實,令人激動;然而當現實回歸,所有人員在蒼白的實境裡,有一種落寞,興奮過後的惆悵與虛脫;在創造的精神能量散盡,眼前當下的時空團團將你圍堵的瞬間,你多麼不捨方才那美麗幻境,其中牽引著你所有呼吸的騷動。
那是創造力的魔法,是人間肉身無法言詮的奇蹟。
我看著蹲坐在地板上躬身作畫的團員,臨時搭設的兩盞檯燈,兩根中空塑料管作為畫幅捲軸,為投影而簡單張貼在牆壁上的畫紙。還聽聞樂手們在排練討論的片刻,對話的內容:我們的身體裡面有那個節奏,有時候要刻意擺脫,最後呈現的旋律可以不在那個節奏上,要嘗試打破。
離開團練室,夏夜晚風中我思考著關於束縛與掙脫,困境與突圍,破壞力與創造力,種種為對抗命運的殘酷及醜惡,人性被激發的鬥志,不服輸的頑強,吳剛伐桂、薛西佛斯推巨石上山的卑微與昂揚。我想起詩人瘂弦說的:唯一能對抗時間的,對我來講就是詩了。
於是創造力成為最強大的武器。在我們努力突破生命的限制,企圖為受困的人生爭取更多自由的時候,創造力是唯一能超越現實的魔法;是在有限之中尚能開創無限的永恆生機,是哆啦A夢的任意門,是神賜给平凡人類最奇偉的禮物。
謝謝MAFIA,讓我在小小練團室裡,見證了藝術的創造力,無所不能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