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11歲。
她在教室裡面看孤雛淚、悲慘世界、射雕英雄傳、安娜・卡列尼娜、傲慢與偏見⋯⋯
她不說話。偶爾被同學攔截,問她:為何不說話?
因為無話可說。她說。
隨便捧一本書,到走廊可以看到整片操場的欄杆旁看霧。
掃地時間,從二樓能夠看到校園外面的車水馬龍,握著她的掃把,覺得空氣鬆軟,不是泥土的實實在在,而是漂浮的真空,她隨時可以溢散,沒有什麼和自己有關。
兩年前,她在一個下課的間隙哭了。她永遠記得那個瞬間,把自然課本放進抽屜裡,環顧四周同學們在笑鬧,有什麼從上頭的上頭攫獲了她,只攫獲了她,在她的靈魂注入一個大洞,於是眼淚先行,她被帶到老師面前,說不出為何哭泣。
後來,她就沒有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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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安親班可以說很多話,玩很多活動,幾個女生玩排擠遊戲不亦樂乎,她也是,聒噪的說,亂說話,可愛的說話。
她從小就懂得過兩種人生,一種是充滿笑語的,一種是貼近死亡的沉默的。
七八歲的時候。她被最好的朋友叫到安親班一間空教室。桌子上還有游錫堃的宣傳手冊之類,時間那樣慢。
「妳可不可以不要在六年級面前一直裝可愛?」好朋友說「我是覺得沒有怎樣,可是,其他人會討厭妳,覺得很做作。」
她覺得那樣的情境很新鮮,很有小女生的味道,和跟好朋友進同一間廁所一樣,都是值得紀念的時空,同時,她很緊張,只能說好,我會盡量。
不過她困惑了,其實她不知道哪樣子叫做裝可愛。
她明明不是DoReMi,而是羽月,推著眼鏡,有點糊塗,甚至刻意的不選擇粉紅色,有意識的與可愛保持距離。如果這樣的刻意被稱為做作,她可以做作到無以復加。
那個下午之後,她與可愛保持更多距離。她懂得抨擊可愛的人。
「她好愛裝可愛。」她常常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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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不再有人說她是「裝」,然而「可愛」如影隨形。
「為什麼不覺得我在裝?」偶爾她問。
「因為妳真的可愛啊。」他們回答。
吉祥物、小動物⋯⋯他們將她比擬為任何軟綿綿的事物。
只有她知道「可愛」其實更像一種妥協,一種變形,一種保護色。空氣依然鬆軟,她還在等待死亡完全來臨的那天。
所有暗潮洶湧不小心轉化成鋒芒畢露的時候,她被大人們說過於憤世嫉俗。於是她笑、沉默、對一切裝成沒有異議,不打算轟轟烈烈的活。
「平平凡凡的過就好。」她在一堂閱讀心得課時回答老師。
因為我對生沒有任何渴望和熱情。她吞下後句。
也許從10歲的那場滂沱又莫名的哭泣開始,她就一直將自己視為世界的棄民,苟延殘喘。可是她太懂得偵察空氣,懂得偽裝的藝術,外表溫和可愛,內心早已經崩壞。
生是一種錯置。她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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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愛這世界瞬間的美。
落雨、河流、湖水、樹葉、天空的顏色⋯⋯
燈光、擁抱、對視、腳踏車、書的味道⋯⋯
這些瞬間為她而存在。她為這些瞬間而臣服。
瞬間與瞬間,不斷存在,不斷臣服。生開始為她開啟不同可能,開始為她變換不同顏色。
慢慢她練習不再抵抗這種錯置。
也許錯了。
可是她在這裡,此時此刻。
可是她在這裡,萬事萬物為她敞開,生命還沒召喚她回去。
也許錯了。
可是還是好美。
她卸下自己,卸下可愛、虛無、智識、眼光、哀憐⋯⋯
她不說話、她不沉默。她什麼都不是。
她可以什麼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