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才發過一篇《愛在》三部曲的文章,大家也應該對這個主題有點審美疲勞了,但由於在我看完三部曲不久後,緊接著就發生了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的
北一女校慶事件。
看著Dcard上藍頭與粉紅頭們永無休止的戰爭,使我忍不住聯想到《愛在午夜希臘時》中,Céline與Jesse爭吵不休的一幕。因此請容我再用一篇文章的版面、從這部電影較少被切入的角度來聊聊:到底現代女性對父權的反抗算是一種合理抗爭,還是她們都有被害妄想症?
「幾乎」要達到平權?
相信看過《愛在》三部曲的人都會同意,Céline是個女性主義者。她身上有種強烈追求獨立、自主、卓越的意圖,那種意圖甚至在她活到40多歲時形成了某種壓力,以至於即便面對所愛之人,一旦談話涉及她的職涯選擇時,也難免會引出最敏感神經質的一面,惹得她心中防衛警鈴大作。
我承認,即使身為女性,在看待旅館內那幕爭吵戲時,也覺得Céline有些地方反應過度了。身為旁觀者的我們明白,Jesse不是那種妄想控制她、剝奪她工作權、把她關在家裡當家務機器的大男人;也不會有多欣賞那種腦袋空空、只一昧討好男人的花瓶女孩,而最好的證據就是:他選擇愛著如此聰明尖銳的Céline,忍受了她將近10年,並且還樂於再繼續忍受56年。
但問題是:Céline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即便生在法國中產階級家庭、處於普遍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環境,為什麼仍如此戒慎恐懼?在那樣的環境下,男人與女人的地位仍然極不對等嗎?
我想誠實的答案是否定的,不會極不對等,而是可能幾乎對等了,「幾乎」。
在這個男女幾乎要對等的微妙時刻,男性與女性卻都陷入了各自掙扎兩難的課題。新時代的女性主義與過往的父權體制從兩端拉扯推擠著人們,一不小心就要失去平衡。以下就從我所觀察到、兩性可能正面臨著的處境來聊聊。
女性的焦慮:努力擺脫父權壓迫的同時,也因來不及跟上時代的腳步而受譴責
現代女性開始正視情慾、奪回身體自主權,卻也同時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尷尬處境:她們發現,如果態度過於保守,可能會被嫌棄成受傳統制約、不夠誠實地擁抱自己;可若過於開放,又有可能被指責是不珍惜身體的蕩婦。社會要求她們必須做自己,卻仍用各式各樣的聲音批評著那些不夠”恰如其分”的個體。
又比如,雖然女性如今不再需要用婚姻證明自身價值,然而當一部分的女人忠於自己的心、選擇與愛人步入禮堂後,卻發現仍然存在許多繁雜的問題有待克服:該住在哪個城市?要有小孩嗎?小孩誰帶?家務怎麼分配?她們害怕回答這些問題,害怕自己回答「正確答案」會傷害伴侶關係,同時也害怕回答「錯誤答案」就等同於抹殺了自身的獨立。
如同Céline說的,她一輩子都恐懼著男人嘗試將她變成一個「submissive housewife」,然而同時Jesse也指出,他沒有嘗試那麼做,樂於照顧人是她的本性,並非順從或妥協的結果。像Céline這樣的人,既支持著女性主義,卻也因而時常感到矛盾:這麼做是為愛犧牲?還是屈服於男性霸權?不能夠單純地達成協議嗎?一旦她心甘情願地接小孩上下學,是不是就背叛了理念?
另外,關於對強暴性侵的恐懼,也是Céline在爭吵中曾提及的:「我唯一欣慰的是,女人在超過35歲後受到性侵的比例會大大降低。」聽到她這麼說,Jesse像是聽見笑話一般無奈地笑了。然而事實是,無論我們再怎麼推廣性別教育,世界上仍然持續發生可怕的性侵案件,而只要世上還存在著這種犯罪,女性(或說體能弱勢者)的恐懼便永遠不會消失。
這不是被害妄想,而是認知到男女在體能、力量上存在著先天差異的事實所導致。「男人『不能』傷害女人」,和「男人『沒有能力』傷害女人」,這兩件事存在本質的不同,是女性主義再怎麼樣也沒有能力弭平的。
然而這份恐懼卻時常成為現代男性的玩笑,他們無法做到換位思考,這些男性可能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被欺負時不能哭、不能認輸,要戰勝恐懼。」他們也許無法想像那些聽著另一些話長大的人為何總是要過度反應、杞人憂天:「遇到變態的話,別刺激他,趕快逃跑;如果真的不幸遭到侵犯的話,記得先保命要緊。」
而如今男女間的「幾乎平等」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幾乎」,代表尚未真正的平等,只是這些不平等藏在了更不明顯的角落裡。在某些特定議題層面、某些非惡意的習慣下、某些被遺忘的時刻,父權社會的陰影總是會依舊浮現。而當女性主義者因此抗議,高聲疾呼,迎來的卻往往是男性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吵夠了嗎?我們讓步得還不夠多嗎?」
男性的憤怒:既受到女性主義的箝制,又無法掙脫父權體制的遺毒
接著就必須談到男性憤怒、甚至是仇女心態的來源,以這次北一女校慶事件為例,每當發生類似的社會事件,有女大生在Dcard開啟話題、譴責媒體和社會又在進行父權壓迫時,往往會引發部分男大生群起攻之:「又來了,可以不要再什麼都扯父權了嗎?」「女權自助餐不意外啦!」「又開始以為全天下男人都想強暴妳們,先照照鏡子好嗎?」
這些憤怒男性群眾數目之廣、聲勢之浩大,讓我忍不住開始思考:女性看見自身同胞受到委屈而發起聲援,在他們眼中就那麼罪大惡極、惹人厭惡嗎?退一步來說,就算真的有少部分女性是“無病呻吟、自以為受壓迫”,這件事有傷害到他們的權益嗎?除非他們就是被誣賴為壓迫者的兇手本人,否則我想不出其他如此發怒的理由。
然而,必須要釐清一點,女性主義所指控的兇手並非「男性」,而是「父權體制」、「男性凝視」,這些舊時代遺留下來的過時產物。受到這些產物荼毒的並不只有女性,任何性別性向都可能深受其害,其中也包括了異性戀男性。最明顯的就例如對男孩子的家庭教育,看似正面卻同時深植著父權的影子:「男生要勇敢、要保護女生、要負責賺錢養家、有淚不可以輕彈」,這些重擔沈甸甸地壓在男性肩上,卻因為往往沒有直接傷害到女性的權益,而不受女性主義所針對。
「女權自助餐」的印象便由此而生,男人指責女人只反抗對她們不利的部分、卻繼續享有那些對她們有利的,然而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總是要先發生壓迫,抗爭才會隨之而來。至於那些對男人們不利的重擔,本不是女性主義所強加給他們的,而是尚未被翻轉完全的父權體制所遺留下來。
因此真正能解決問題的並非仇視女性主義,而是整個社會應該要認知到:男性也有充足的理由起身反抗固有體制、解除制約著他們的枷鎖。女性主義在推翻父權、剝奪男性既得利益者位置的同時,也應注意不該將他們繼續遺留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就如同女人不斷嘗試建立新時代女性的形象一般,男性也需要主動找到屬於他們的新形象、一種全新的男性典範,一個不會再要求他們必須陽剛、堅強、只能憤怒而不能委屈的教育方針。
新典範的建立需要耗費可觀的時間,畢竟所謂的「典範」,自然得深深植入多數人心中才算數。可以預見的是,對於性別議題的辯論、思考,人們仍有很長的路需要走。理性的溝通有助於我們前進,而腦袋放空的相互謾罵,雖然爽快,卻只會使得我們倒退。
我們做得到嗎?理想中的未來
然而最終,我認為,更理想的狀況應該是:在不停尋覓所謂的「新形象」後,有朝一日,人們終於能不再仰賴特定的典範或框架,能夠學會彼此尊重,成熟寬容地接納每一個或極端或中庸、獨一無二的個體。
這種未來聽起來或許過於美好虛幻,但正因如此,才值得憧憬,值得為其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