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0年的最後一天,我得知受訪者去世了,他曾在我為《我拿青春換明天:八大行業職場說明書,慾海求生的人物群像》進行田野調查時,提供了不少故事。
閱讀他的親友留下的文字,我咀嚼著受訪者吐露他所做過那些陰暗的、非法的勾當,也驚訝他原來是這樣對最親近的人「解釋」他是怎麼工作、怎麼生活的。
值得注意的是,受訪者對親友謊報年齡,我看過他的身分證,知道他事實上幾歲。
為什麼我會看過受訪者的身分證?並不是採訪前先驗名正身,或是我有公權力查驗身分,那個情況是一群人在聊「證件照經常和本人差很多」時,大家紛紛掏出自己的身分證、健保卡或駕照之類,討論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怎麼拍的、給誰拍的,通常快照機拍出來的效果最令人崩潰,機器會拍到人企圖調整出好看表情前的醜態;進攝影棚給造型師化妝整理、攝影師調整燈光角度、後製修圖修片的最完美,因為太完美了,所以旁人一看就會說:「這也美圖過頭了吧!」
把年齡「修」掉所謂何來,明星模特為了「討好觀眾」似乎可以理解,但對最親近的人隱瞞,受訪者到底在想什麼?
世界上可能很少人有足夠強大的心理素質,誠實面對自己的邪惡本質。
誰不希望自己在別人眼裡,是美好的、亮麗的、成功的、受歡迎、令人羨慕的?要做到這一切也真的很累,不能讓大部分的人這麼想,起碼讓親近的人覺得自己是個「溫暖的好人」。但受訪者的許多作為已非自我感覺不良好,是客觀上對人間有害。
世界上可能很少人有足夠強大的心理素質,誠實面對自己的邪惡本質。
許多善良的人會自我懷疑,但不會煩惱「要怎麼解釋我的收入是詐騙未成年人,或是涉世未深的人來的」,或是「之前離職的原因,是因為賣掉公司配發的辦公物資換錢,差點被送警,由前任出面賠償收拾殘局」這種事--因為善良的人一開始就不會這麼做。
受訪者曾對我描繪了一個「理想的自己」,對照受訪者的真實生活,他的理想與現實有很大的落差,於是他用謊言去黏著和填補,也使用這個捏造出來的「理想自己」做了不少引人注目的事情,因為他希望大家都愛他、喜歡他甚至崇拜他。
然而,受訪者沒有善了的義務、甩鍋的責任、製造的問題實在太多,所以他變成再小的事都要撒謊,周圍的人也不是傻瓜,自然會去對照為何他說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呢?因為無法自圓其說,受訪者乾脆「修」掉生命中難以對人啟齒的那幾年,心智也因為過多謊言越來越混亂,最終選擇結束生命。
受訪者的親友為他的死非常悲傷,知道他另一面的我則是五味雜陳,面對充滿苦難與誘惑的世界,做個善良的人在許多當下看似很愚蠢,至少在承擔外在環境的擠迫時,不會再受內在的煎熬。
2020年的重要一課,謹以此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