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十點四十五分,方若彤依例拿著一大袋打包好的垃圾,走至側門,將其丟進一旁的大型子母車後,忽而憶起前日那方景況,旋下意識地往右望去──便見那晚「修羅場」,而今已然空蕩,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彷若那場生死之鬥,是個幻夢般,僅存記憶中,每每憶起卻深感心驚膽戰。
她瞅著那處半晌,隨之不假思索地轉身,闔上側門,緩步走至前廳,準備收拾東西回家。
方收拾好廚房的陳欣雨,出了廚房後便是走進櫃檯,一見方若彤於前方桌上靜默不語著收拾背包,她打開收銀台,邊準備清算今日營業額,邊向著方若彤謔而不虐地打趣一句:
「奇怪,」她驀然出聲,望著方若彤聞聲後從而撇過頭來的清新容顏,「今天那個帥哥沒在外頭等你啊?」一語落下,方若彤下意識地愣了半晌,這才憋屈著小臉,緩聲解釋著:
「欣雨姐,」她不厭其煩地再次澄清:「我跟他,真的只是同學。」而她也還是昨天才知道──原來他與她,竟然是該死的「同班」同學。
一憶起前日初遇那晚,她曾向他說過再也不見的,卻不料,雙方卻又於翌日再次相見,暈倒時甚至還被他抱進了保健室──
世上怎會有如此既狗血又巧合的事?她當初怎麼就沒想到那個男人,會是與自己同齡的學生?
不過要是她當下看的出來,那還真是有鬼了──她壓根不會通靈!
聞言,陳欣雨下意識地挑眉,滿副將信將疑之態,甚而哼了一聲:
「嗯?是嗎?」她邊收拾著櫃檯,於方若彤未應之際,又道:
「可我看他,」她深曉方若彤性情單純,過於娟好靜秀,不禁慨嘆這孩子到底還是太年輕了,一點也未察男人的心思,有時可是深如海,「看你的眼神可不一般哪。」她如實道出那天,她與他碰巧對視一眼後,所意識到的感受,過於熟悉,熟悉到她都有股錯覺──這世上所有雄性生物,於追求、捕捉極欲之物時的神態,是否如出一轍?
「沒什麼不一般的,」而聽畢陳欣雨一番話語,方若彤意料外地面不改色,便是深怕眼前人復是吐出一連串驚世駭俗的言語,繼而再次澄清:
「我跟他,就真的只是同學。」此語一落,陳欣雨旋噗哧笑了出聲,這才一擺方才逗弄口吻,不住笑語著:
「欣雨姐跟你鬧著玩的呢!還認真了,」只見她漾開一抹熙笑,方若彤始終緊繃著的神經,總算舒緩了些,畢竟陳欣雨是她所重視之人,她不希望陳欣雨會以其他眼光待她,同時,她也希望陳欣雨,能理解自己所作所為,背後的意義和重要性,「趕緊回去吧,時間也不早了。」陳欣雨望著牆上幾近十一點的鐘面,示意她儘快返家休息;事實上,今日方若彤本是沒有排班的,只因上禮拜某家中小型企業企劃部部門主管,慰勞員工之由,包下整間餐館兩個小時段,單靠陳欣雨一人撐場,是鐵定忙不過來的,所以陳欣雨便提早於上禮拜告知方若彤這禮拜二得加班,方若彤乾脆俐落地肯首,結果一不注意,卻仍是不小心忙到了這麼晚,陳欣雨倒有些難以為顏。
聞言,方若彤深知陳欣雨心中所想,即是一個頷首,叮囑著欣雨姐也早些回去後,便離開了餐館。
她默然踏上回家的路途,就在即要拐彎經過巷口的超商時,卻見一抹再也熟悉不過之身影,傾靠於一旁的川崎Z900RS金屬黑殼車身上,方若彤僅是淡然瞥了一眼,本想視而不見,深覺自己問心無愧,也沒想著改道,可就在她將次經過其身側時,那人卻一如那晚,驀地攫住她的掌心,逕直低語了句:
「幫我,」他垂眸凝視身前嬌小之人,雙瞳中的波瀾不驚,潛藏著一抹她意料外的沉寂,隨之,他緩然勾唇一笑,忽視眼前人楞著的眉目如畫,接續道:「擦個藥吧。」方若彤瞠目著見他陡然綻放於唇邊的笑意,驚愕於心之際,深覺昨日班上女性同胞們所說之墨北高三大天王的那番話語,當時的她毫無共感,可現下眼前的他卻笑了,倒添了幾分人性,也頗有同儕們口中所謂「王」的姿態。
可一憶起前天他於暗巷中的所作所為,她仍是不住打了個冷顫,深覺自己定不要被眼前這一身表象皮囊給迷惑了──她得堅守住自己的本心!
當前既然被他堵到了,她逃不了,更是打不過他,所以這次她還是得認命地幫他擦藥,但是,僅僅擦完這一次就好,就這一次,爾後她絕不管他再提多少要求,是絕對不會再出手幫他了!
笨過一次就算了,再笨第二次,即是自討苦吃!
做完一連串心理建設後,就在喬一澐以為方若彤不知是神遊到哪兒去時,方若彤這才緩然頷首,轉身就要往家裡的方向走,準備拿取醫藥箱,可喬一澐再次覆上其手,望她同時轉過身來,百思不解地瞅著他,等候其下文,他從而拎起手中一袋藥品晃了晃,示意著:
「藥。」簡短一字,方若彤迅速瞥了那袋藥品一眼,默不作聲,沒給任何回應,僅是扭開喬一澐的箝制,率先步入超商。
這次,為了避免再被梁馨媗撞見,方若彤選了個店內較為隱蔽的座位,是四人座的,但她選擇了個背對門口,且靠外側走廊的位置,同時拉下一旁的遮陽幕簾,做好「事前準備」,喬一澐見狀不疑有他,僅是緩然入座於其對面。
而後,喬一澐捲起雙手外套之袖,方若彤雖困惑他為何突然做出如此之舉,不過片刻定睛一瞧──其手臂上竟多了數條不知打哪來的……傷痕?
她以為她只需如那晚般,將手心上的、額上的傷包紮好便是──他難道又去打架了?
思及此,她掠視他一眼,仍是不作聲,先將全數傷口消毒一遍後,上了一層碘酒,而後以著乾淨棉花棒緩然擦去,隨之上藥,喬一澐望她半晌,這才緩聲一句:
「……不問?」因著先前兩次對話中,方若彤大略知曉喬一澐這人惜字如金,一句話總不超過五字,能超過十字鐵定是極為罕見之況,可每每說出口的字句,總是直切重點,讓人不想注意也難。
而方若彤倒挺喜歡他這樣的說話方式的,不拐彎抹角不讓人猜──單刀直入、開門見山,簡潔明白而不費力,某方面來說是很省事的,思及此,她這才應著:
「你沒說我也不管。」簡短一句,方若彤這點出其不意的貼心,卻是引起喬一澐的一絲興趣,他半瞇著眼,開始潛心打量身前正專注替自己包紮著的女孩──她的皮膚很白,透著一點光,如果湊近點看,可見臉上的細毛遍布,五官細緻,尤其那雙眼瞳柔和如水,整體看起是一名清新女孩,可若深埋於人群中,倒顯得不那麼起眼。
而她手臂上的傷,究竟是惹到了誰?
縱使他已有了預設之答,可他左思右想,實是不願讓自己的臆測,成為他人痛苦且切實的日常。
於他深沉思索時,方若彤已然將所有的傷包紮完畢,她做完最後一次檢查,包括其額上的傷口,這才將藥品收拾好,隨後望向喬一澐,義正詞嚴一句:
「以後,別再來找我了。」語畢,方若彤不待其應答,索性起身即要走人,喬一澐卻於轉瞬間再次攫住其手腕,同時以著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拉起些許袖子,漠視著方若彤逐漸僵硬的身軀,緩然開口:
「手心,」他不顧她強烈的排斥感,只感受到了絲縷熾熱,藉由肌膚相觸,默然於彼此間傳遞,令他起了股不具名的感受,仍是不忘自顧自地落下兩字:「擦藥。」聞言,方若彤絕非那般任人擺布之人,旋要掙脫喬一澐的控制,可其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再次坐下,望著自己的掌心被緩然攤開,隨之以食鹽水消毒,一股刺痛即刻蔓延全身,猶如無數荊棘纏繞著軀體,扎的不深卻偏挑著最敏感的所在,令人惴惴不安,同時致使方若彤不經意地微蹙著眉,動作之細微,喬一澐並未察覺。
爾後,她便見眼前人俐落地以著碘酒消毒,再次以乾淨棉花棒拭乾,她望著其舉手投足間的熟稔,怎麼看也不覺得他是第一次替人包紮,深覺他對此事倒也挺在行的,可為何動不動就跑來找她擦藥──
他是沒事找事做?
思及此,她於是驀然開口問了句:
「沒人,能幫你擦藥嗎?」其試探性的口吻,喬一澐僅是瞥她一眼,繼續擦著膏藥,約莫沉默片刻,這才淡然應著:
「嗯。」此語一落,方若彤便覺他或許是有難言之隱吧,又問:
「那你不會自己擦?」她看他幫她把傷口處理的挺好,怎麼會天天不嫌麻煩的就是要來找她擦藥──這根本大費周章、不合邏輯。
喬一澐這次乾脆連眸也不抬,幫方若彤貼上一塊ok蹦於破皮處後,直截了當一句:
「懶。」方若彤深感無言,眼見兩人再次陷入一片沉默,喬一澐於包紮完收拾藥品於塑膠袋內後,率先道:
「飲料?」方若彤即是緩然搖頭以示拒絕:
「不了。」聞言,喬一澐聳肩,起身走至後頭的冰櫃,從裡拿出兩瓶麥香結帳。
他步履安詳地走回座位,接著把其中一瓶遞給方若彤,慎重其事一句:
「謝禮。」方若彤見他縱使拒絕,定仍是那副雷打不動之態,不得以地選擇收下,隨他一同出了超商。
他們走著,中間隔了一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喬一澐已然喝著麥香,走至數百公尺後,這才發話:
「手臂上的傷,」他垂眸望向身側女孩,緩聲詢問著,「好了?」
聞言,方若彤微楞片刻,頭也不抬地僅是瞥了眼自己的右手臂,不發一語,好像自從認識這個男人起,他就一直執著在她的傷口上,想方設法地想要知道傷痕的事情,可總歸一句──
他之於她,無非是個再也陌生不過的過客,告訴他些什麼,也於事無補的。
喬一澐見她沉思默想之態,不以為意,又是問了句:
「傷,為何?」他想直接從她口中套出虛實──可依她的性格,她是絕非那般輕易地卸下心防,告訴他真相。
若她真願意說,早該昨日詢問她時,娓娓道來,哪等的了此刻──
顯然意見地,她防備心很強。
可真相若如自己所想,如此痛苦的狀態,她為何不尋求外界的協助?甚至是絕口不提?
聽畢一如昨晚相同的提問,已然沉默片刻的方若彤,倏忽停下腳步,轉而潛心凝視身側人半晌,終是吐出幾字:
「我自己弄傷的。」一語落下,喬一澐僅是直勾地望著她 ,那副神色自若之樣,仍是讓方若彤深感,他打從心底地,不相信她方才所說的話語──
他認定她在說謊。
思及此,又見喬一澐不為所動,方若彤深知這人沒這麼好對付,仍維持著表面上的鎮定,即刻開始緩步走著,試圖掩飾面容及底心的虛意:
「你,」眼見前方不遠處便是家門,方若彤不自覺地加快身下步伐,「不信就算了。」她發下一句狠話,隨之拿出鑰匙,準備打開大門鎖的同時,她卻聞喬一澐,明晰道出了最令她懼怕的臆測:
「姑姑?」二字一落,方若彤下意識地渾身一僵,霎時定格於原地,眸底的慌亂,是喬一澐所無法望見,更是前所未見──
他知道,他知道她正在底心掙扎著,該不該如此乾脆地說出事實,但隨後,他仍是沒有等到他所想的那個回應,僅是聞她聲如細絲一句:
「……跟她沒關係。」方若彤強壓著底心的心亂如麻,平復了些情緒後,這才淡然瞥了喬一澐一眼,隨之不再看他,沉聲留下最後的告誡:「以後真的,不要再來找我了。」她不想惹禍上身,只想安然地度過在這高中最後的時刻,好好地考上一間像樣的大學,帶著痊癒的母親,就此離開這兒的家──
這便是她目前最大的心願。
而在那之前出現的所有「絆腳石」,她都會第一時間拚死拚活地一腳踢開,奮力清除,縱使對方是喬一澐,也都是一樣的──
她不會讓任何人,恣意打亂自己的藍圖。
思及此,她頭也不回地進了家門,喬一澐則深鎖其決然的背影,眸色不禁暗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