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三春逝水,垂楊兩岸隨風。
無根無絮是飄蓬,寄與翩然一夢。
聚散和雲繾綣,陰晴任月朦朧。
千山萬嶺不相逢,賸把消息斷送。
皇后崩駕,康熙輟朝五日,實則五日當中如常召人議事,加緊處置南方軍務。五日過後早晨,康熙在乾清宮議事到巳時,見天氣晴朗,便命人各回部院衙門辦事,自讓成德、曹寅並一隊御前侍衛隨駕,從乾清宮一路向北,由神武門出紫禁城。
從神武門外北望,白石平鋪偌大空場,彼端是圍繞御苑砌成的二重紅磚高牆,其後便是景山,盛夏裡鬱鬱蔥蔥,東西兩側山峰各有一座翡翠綠琉璃瓦頂重檐八角攢尖亭,中峰高點是黃琉璃瓦頂三層檐四角攢尖亭,正當心高掛泥金大字「萬春亭」滿漢合璧孔雀藍匾,晴朗天氣襯托,顯得分外精神。
一行人隨康熙穿過神武門外廣場,過北上門、景山門而入御苑,康熙腰間掛著弓箭,卻不忙狩獵,信馬由繮向景山東坡而去,直到一株古槐前下馬。成德和曹寅一看,那槐樹樹身掛著粗大鎖鏈,正是明思宗崇禎皇帝自縊的歪脖老槐,連忙依順治皇帝上諭下馬,垂手靜立康熙身後。康熙仰望古槐,只見枝葉細密,其上藍色蒼穹伸展無垠,不禁嘆道:「當年闖王李自成入北京,莊烈帝自縊於此,身邊只有太監王承恩隨駕,為人君者一十七載,淒涼一至於斯,教人好不慨嘆!」
成德和曹寅本已猜想他為三藩戰事煩惱,特來憑弔崇禎皇帝自縊之樹,此刻曹寅聽他果然藉此抒發當前感慨,便向成德使眼色,成德會意,開口道:「大明天下原是斷送在子民手裡,莊烈帝遺言亦有『諸臣誤朕』等語。闖王將莊烈帝后梓宮移至東華門外示眾,竟只有三十餘人哭拜,其餘多睥睨而過,更可見人心涼薄。我朝八旗大軍入關為明天子復仇,改以帝后之禮遷葬,上諡號廟號並命臣民服喪,額耶爾札薩克汗甚且鏈鎖此樹,名曰罪槐,我朝宗室至此亦須下馬以敬莊烈帝殉國義舉,可謂仁至義盡了。如今偏生有人睜眼瞎話,硬要說大明天下亡於滿人之手,恐怕不過為圖一己榮華高位罷了。」
曹寅也接口道:「當年北宋徽欽二宗被俘五國城,漢人視為奇恥大辱,如今便有人指著此等湮遠往事議論滿漢之別,又來妄言女真滅漢,委實可笑。」
康熙被他倆說穿心事,仰望萬里穹蒼卻不言語,半晌才道:「你們說得是,可人間事以道理行者百無其一。吳三桂、耿精忠斷無造反之理,卻依舊起反,多少人陷於戰火流離,丟失性命,又要著落在何處得償天道?」
成德和曹寅聽康熙話中語意不明,只站在康熙身後偷眼互覷,都不接茬,康熙又道:「去年平南王尚可喜上摺子自請歸老,朝廷商議撤藩之時,明珠說過,撤藩不成,便是亡國之禍,而亡國之君不如奴,史有明鑑。方才曹寅提到徽欽二宗被俘五國城,可謂說在關節上。莊烈帝正因為靖康遭遇,一不議和,二不受俘,待到李自成入京,他便寧為玉碎。雖說當年他力拒我朝大軍,但畢竟他南面天子,一日為帝,終身傲骨,豈像吳三桂等小人叛服無常。如今雲貴川之外,桂閩亦反,我們身在京師,誰又知道外頭言語如何?保不定已有多事人料想朝廷兵敗,在議論我的後事了!」
成德聽康熙這話嚴重,想要開口寬解,康熙卻不理會,轉身向西行去,說道:「走罷,上周賞亭瞧瞧去。」
成德和曹寅將三人坐騎交給其他隨駕侍衛,回頭跟上康熙腳步,順著石砌山道蜿蜒而上,來到一座重檐攢尖頂圓亭前。那亭子位於景山東麓一處蒼松翠柏環繞之處,八根朱紅圓柱上接單昂五踩斗拱擎起的下檐,上方再接重昂七踩斗栱的上檐,俱是孔雀藍琉璃筒瓦,紫晶琉璃瓦剪邊,與萬里晴空相照映,更顯得明艷非常。成德和曹寅隨康熙拾級而上,剛到朱紅漆金雕花門前,便聽到裡頭滿語談話之聲,一人說道:「如今格爾芬大爺猜忌我,把我攆到這兒來看顧滿山的鹿,我卻連鹿肉湯也喝不上一口。與其指望我回索額圖府替你說好話謀職位,不如你在這兒將鶴群顧好,哪日大汗來了看著高興,不定賞你一兩樣玩物。」
亭內另一人道:「哥哥這話我怎聽不明白?哥哥在格爾芬大爺跟前向來牢靠,怎的大爺突然猜忌起來?先前哥哥在刑部那樁事,不是做得乾手淨腳?」
成德一驚,認出原先說話之人便是數日前被自己綁回明珠府的札昆,正想開口喝止他們說話,康熙卻鐵青著臉將手一擺,示意成德和曹寅不得出聲,又聽札昆道:「也算我倒楣罷,咱家大格格滿月酒當日,成德來道賀,偏生我給他撞上了,他竟然記得我就是當時領他去見楊艷的戈什哈,趁著旁人不注意,將我綁回明珠府去。明珠說,只要我給他捎去索額圖府裡消息,就放我一馬,我明面上答應,回頭把實情稟報了格爾芬大爺,誰知他不念舊情,就此打發我出來了。」
另一人嘆道:「哥哥聽格爾芬之命在刑部大牢下手,還得多虧明珠不敢拿人性命,否則恐怕哥哥當天便要死在明珠府裡。既然格爾芬這樣涼薄,哥哥索性回頭靠向明珠罷。」
札昆道:「我雖有這想頭,但如今被遠遠打發出來,我沒了消息,頂多拿些舊事去說,也不知明珠買帳不買。」
成德和曹寅在亭外聽札昆將事捅穿,都驚得臉上變色,心想這張紙揭穿了,眾人都是欺君之罪,正沒個開交,忽聽康熙朗聲說道:「明珠不買帳,我買。你倒是出來說話。」
成德和曹寅見康熙發話,連忙手按佩刀上前護著康熙,同時將孝衣衣帶扯開,露出裡頭明黃隨駕行褂。札昆在周賞亭內忽聽外頭有人說話,連忙起身開門,卻見成德孝衣之下露出黃馬褂和五品武官朝服,與另一人一左一右護著一個年紀相若青年,登時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曹寅見成德不好發話,便喝道:「恩赫阿木古朗汗聖駕在此,還不叩頭見駕!」
札昆這才一驚,拉著身旁那人在亭子口伏身跪倒,連連叩頭,口中道:「請恩赫阿木古朗聖安。」
康熙見札昆磕頭如搗蒜,拿手上一個象牙色駝鹿角扳指扔到他面前,說道:「這扳指是薩哈連烏喇犴大罕的角做成,關內難得一見,就拿這個買你的消息。」
札昆跪在地下只是叩頭,卻不敢開口,曹寅便斥道:「大汗讓你說話,你叫甚名字,是何出身來歷,還不快交代清楚!」
札昆慌忙在地下叩頭道:「阿哈札昆,是索額圖大學士府裡家人。」
康熙問道:「先前你在刑部大牢領成德去見楊艷?又聽格爾芬之命下了什麼手?」
札昆前額抵著地下石磚,冷汗爬了滿頭滿臉,卻不敢答腔,曹寅又喝道:「大汗問你,如實回話!」
札昆將前額在地下重重一叩,哀求道:「大汗開恩,大汗饒命⋯⋯阿哈在刑部衙門應差,是格爾芬的安排,他命阿哈在刑部大牢預備毒茶給楊艷,阿哈不敢違抗⋯⋯」
康熙冷著臉問道:「他為什麼要害楊艷?」
札昆叩頭道:「他說楊艷與成德交好,死了楊艷就能傷成德,傷了成德就能傷明珠⋯⋯」
康熙臉色愈加難看,又問道:「傷明珠要做什麼?」
札昆道:「這⋯⋯據說⋯⋯似乎⋯⋯這個⋯⋯」
曹寅見他還是吞吞吐吐,鏘的一聲,索性拉腰間佩刀出鞘半截,壓低聲音威嚇道:「明白回奏!」
札昆慌忙叩頭道:「據說索額圖心存怨懟,覺著大汗重用明珠,卻撂著他保和殿大學士,去年他讓格爾芬安排了,在安定門外追殺成德和楊艷⋯⋯後來託皇后為格爾芬求親,娶了成德青梅竹馬的表妹⋯⋯成德因此還病了大半年⋯⋯」
曹寅不料札昆竟連芙格的事一併揭開,連忙跨前一步,拿手在他頭上重重一搧,斥道:「別瞎說八道!」
|| 未完待續 ||
故事進展到此,康熙終於恍然,成德和芙格的婚事毀在他自己手裡,他向來自命明君,自然格外難以承受。曹寅則從這個時候起,更加擔心成德,唯恐他一步踏錯,會惹康熙舊事重提,又論欺君之罪,孰料日後御前恩怨遠遠超乎此刻所能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