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喬瑟與虎與魚群》- 倒映藍天的大海，滿盈了淚珠與希望

有雷警示，雖非劇情的直述或訴說，為了討論相關議題仍有所取捨，介意請斟酌閱讀

國片《無聲》運用冷冽的故事點醒觀影者，社會對於身障者的不友善，就像一道又一道的枷鎖，比較之下的差異與限制，變成一種鮮明的缺陷，致命又傷人的詮釋，就如銳利的刀，一把把插入身障者的心，直到他們再也無法站起。就此來說，因應身體障礙出生的自卑與無能感，就像孿生手足，促使身障者在現實與心理都受到綑綁，同樣不良於行的喬瑟，沒有例外。

為此，喬瑟的不良於行，不只鎖住雙腿，更鎖住了她的夢想，現實的洪水猛獸，層層堆疊的失落，不想再期待的落寞，都成了抑鬱的厚重，促使喬瑟將夢想的渴望塵封到角落，放任塵埃不斷對自己數落。我想喬瑟的不能前進，不是因為婆婆讓她太任性，而是那份名為保護的控制，讓她太過無力，才會擠不出一點努力。

由此可知，即使喬瑟具有興趣，也很難翻印出夢想的藍圖，再加上不堪的社會經驗，讓她以冰冷的外表驅趕走局外人，藉此保持不失望，不受傷，但也讓她疏離了世界與自己。偽裝成高冷刺蝟，或許能不再受傷，卻無法獲得救贖，總是緊鎖的眉頭，甚至把喬瑟關入滿載沮喪的低沉。日積月累的拘束，一個人的昏暗，一個人的跌跌撞撞，帶不入任何希望，生命就像是被開了個黑洞，從中散射出的挫折引力，一口又一口，把任何帶有光的夢景都給吞噬。

以此來看，喬瑟就像沉在海底一般，總是靜靜地在房間中獨自哀傷，直到敲開縫隙的恒夫出現，本來一片靜默的黑牢，才有了一絲的光亮。

恒夫的光，不像高掛夜幕的星星，閃耀動人，墊起腳尖卻還是太過遙遠。恒夫的光，更像是灑落於肩的和煦，能夠溫柔地收覆沮喪與憂傷，也能勾勒出未來希望的輪廓。恒夫的存在，簡簡單單，卻總是散發出緊握的鼓勵，讓喬瑟湧出更多的勇氣與安心，進而能直視心中的虎，或是說恐懼。相較於婆婆，恒夫的方法，才有呼應喬瑟的實際處境，意即其需要的不是可憐，也非過度的保護，而是可以冒險去嘗試的肯定。

故此，恒夫的幫忙不會是同情下的替代，而是運用各種輔具幫助喬瑟來自立。再者，恒夫也只是帶來改變的契機，若要打開緊閉的心扉，需要的不只鑰匙，還需要喬瑟自己動手來轉動。否則，就只是換了一個人坐上婆婆的位置，看似無微不至的照顧，還是一種無力的禁錮，雖然充滿浪漫的幻泡，終有一天，卻也會因禁不起更多的壓力而破滅。

總體而言，恒夫或許可以成為喬瑟的腳，但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如此。畢竟，喬瑟真正需要的是一份肯定，還有一點陪伴。藉此，那位總是疏遠夢想與世界的人魚，才有機會找到自己的心之羽翼，即使沒有力氣，未來也不確定，還是願意擠出一點努力，伸手觸碰那一顆高掛的紅氣球，不管它是愛情、希望或是恐懼。

自古以來，蔚藍的天空，都被人們視為自由的象徵，那片總是倒映著天空的大海，則因此寄託了人的希望，好似透過深潛，人就能脫離重力的束縛，體驗到自由與舒暢。我想，某種程度，大海或許就是人類力所能及，最為靠近天空的樂土。於是乎，當我們感到落寞與沮喪時，才會像電影中的角色一樣，透過海去喚醒自己對自由的渴望。

以此來看，喬瑟的夢境，變得合乎情理，讓她將站不起來的缺憾，替代成生動的尾，輕拍著自己向前，進而暫時揮別現實中的迂迴不止。為此，與其說喬瑟渴望著海，不如說她渴望著海所倒映出的天空與自由。畢竟，如前所述，殘酷現實的重量，不只讓喬瑟站不起來，甚至讓她想要收起追夢的奢望，只為不再體驗失望。

許多人都說大海就像一位母親，總是溫柔地擁抱人們，讓人暫時脫離現實紛擾，好好感受內心的寂靜，甚至藉此親身體會生命的每一次跳動，進而重拾對於生活的熱情。這就像恒夫抱起喬瑟的那一幕，透過大海的倒影，不斷旋轉的兩人，好似在蔚藍的雲隙之中跳著舞一般，激起的水花，透亮出夕陽，象徵過去的不甘與無能即將落幕，隨著笑容而一併綻放的，就是喬瑟過往未曾也不敢想像的自由與重生。這個段落，非常的美，不只因為畫面，更也因為喬瑟與恒夫的笑顏，讓人感到希望與靠近。

可惜，生命不會讓人總是在雲霄，現實的重力，甚至會把人拖到幽暗的海底，換言之，不只喬瑟會經歷考驗，總是給人溫暖與希望的恒夫也會。具體來說，恒夫雖然能夠同理喬瑟，但還是無法真正理解，摸黑前進帶給人的恐懼，自始自終，不管兩人怎麼靠近，先天上的不同，終究像一道透明的高牆，讓他們看得見彼此，卻無法觸碰到彼此。以此來看，我想那場車禍，不僅是套路，也是精打細算後的考驗與轉機。對於恒夫來說，如同失足落水，必須抵抗海底的陰冷，即使光點稀疏，水壓不斷把人往下扯，還是要前進，才能找到重生的窗口，換氣再來。不然，氧氣耗盡之時，恒夫將會變成一具屍體，隨著現實的洪水載浮載沉。

當然，恒夫的重新站起，也不只是因為自己，周遭朋友的支援與打氣，也讓他的氧氣不會輕易耗盡，既使跌得再深，潛得再底，都還是有機會與時間，再次浮出水面，重新感受陸地的踏實與開闊，甚至橫跨大陸去追尋自己的魚群，就如電影主題曲所說，跨越黑夜，去往遙遠的彼方，藉此沾染上一片的蒼藍。另外，車禍的打擊，不只讓恒夫成長，也讓他對喬瑟有更多的理解，高聳於彼此間的透明之牆，就此被打破，開始能夠觸及彼此的內心。

整體而言，車禍後的劇情，就是筆者私自最喜歡的安排，雖然老套，但這讓電影不停留於單方面的拯救，也包含了互相的理解與救贖，甚至還讓喬瑟從中體認到自己的有能，縱然她的雙腳不能自由移動，溫柔的話語、故事與繪畫，仍然能賦予恒夫一對堅實且美麗的翅膀。

《喬瑟與虎與魚群》改編自同名小說內的其中一篇章，作者田邊聖子通常聚焦在較為成熟的女性視角來撰寫，體現女性的豁達、幽默與自足。通常來說，動畫轉譯之後，會使改編與原作的氛圍有所差異，比如書中的喬瑟給人的感覺就是較為穩重，甚至更加坦然自己的愛戀，相信只要恒夫還在身邊，幸福就還在。

不過，電影畫面的清晰呈現，卻如原作給人的感覺，輕柔潔白，綿密卻不鋪張，相較於一般青春動畫，少了誇張的天搖地動，多了緊束心頭的內斂。後半，隨著劇情急轉直下，粉紫的畫面變為灰暗，從心動開始走向心痛，即使片中的角色，沒有人提起過死亡，死亡的意象卻鮮明地不斷擴張，不僅是生命上的危機，更還有恒夫的生存意義之消逝，這正好讓人聯想到原作中的探討，幸福與死亡之間的關聯。

關於死亡，不管是物理性或是意義性，之前的段落已經有針對恒夫討論，不再贅述，而是拉到喬瑟的處境來梳理。就筆者自己的理解，若將上述原作的內容，對照動畫的發展來看，應該是指喬瑟前半段的幸福，雖然美麗動人，卻不符現實，脆弱到離死亡非常靠近。具體來說，死亡這項從原作延伸到電影的主軸，正好是本文不斷強調的，恒夫的愛，不應該是一種讓喬瑟依賴的愛，過度讓人依賴，是一種病態，甚至會把人的存活事實給奪去，促使障礙者成為一具只能任人擺弄的屍體。畢竟，完美背後掩藏的就是全面的控制，完美的控制，猶如婆婆的保護，挾持喬瑟的自主意識，沒了意識的人，怎麼還算完整的活著。

再者，完美無瑕的幸福並不現實，只存在於空虛的幻想中，根本上不存於世這件事，就像是死亡。當然，這都是從動畫的視角來解讀文句，如前所述，原作中的死亡意涵跟動畫多少有差異，或是說同樣耐人尋味，推薦可以去找來看看。

回到電影，延伸去理解，可以發現成熟的愛，在於交互依附，而非交互依賴。不然，幸福泡泡破滅時，汪洋的淚就會像洪水一般，把彼此給生吞活嚥。就此，動畫最後一段的不告而別，也顯得合情合理，喬瑟不是想要遺棄恒夫，只是想要運用自己的力量去對抗心中的虎，藉此回應恒夫的信任，進而彰顯自己的幸福是一種活生生的現實。

最後，拉回完美無瑕的幸福來看，如果完美不可能，人們的幸福總是帶點瑕疵的話，那會是什麼樣的存在？

這同樣得用喬瑟的不告而別來理解，即使喬瑟擊敗了老虎，恐懼以及愧疚，還是縈繞在她的心頭，雖然恒夫還是康復了，甚至邀請喬瑟共度平安夜，她還是擔心自己成為累贅，又怕太過沉浸於幸福而無法回頭，喬瑟只能狠下心來不告而別，透過直視老虎來讓自己下定決心，藉此避免再次造成恒夫的傷害。畢竟，對長期自卑的喬瑟來說，具有瑕疵的自己，不可能帶給恒夫無暇的幸福，為了愛人，放手才是最好的成全。

就此，前文曾提的考驗，對於喬瑟，不止於恒夫的康復，還有未來關係的投入，縱使有成功的經驗，要一個封閉自我24年的女子，瞬間站起，甚至大步跨前，還是太強人所難。總體而言，喬瑟的不告而別有著兩層的意涵詮釋，一為積極的前進，二為消極的後退，參照喬瑟當下的混亂，很難只從單方面的意涵來明瞭，不過，這看似突兀的複雜，正是電影中最具人性的部分。

回到喬瑟的放手心結，打破的人，還是恒夫，盡頭雪景的擁抱，就證明了這點，這次恒夫遞出的不只是改變的鑰匙，更還有自己的心意。藉此，喬瑟終於理解，即使共享幸福，也不會就此把對方綁住，甚至能成為對方前進的力量，自己帶來的不是苦難，而是苦後還可以飛翔的羽翼。換言之，雖然不完美有瑕疵，但沒有人是完美的，幸福與瑕疵就是共生的光與影，只要學會調配，就像繪畫，彼此也能安然地互相襯映，甚至為各自的世界散射出更多的色彩，帶來更加立體的精彩。

我想，電影之所以不斷強調淚與海的鹹，某種程度，也在闡述這兩項截然不同的元素，根本上的同一。縱使分別代表不同的意涵，海是自由、溫暖與希望，淚則是沮喪、無助與悲傷，但也都能引導人看見鏡子般的另一面。承前所言，陰陽共存的概念，讓人明白，積極向前還是會有苦難，悲痛過後則能迎來改變。為此，沒有完美無瑕的幸福，只有苦樂並行的現實，但這不代表，人不能在這之中，隨著生命的動盪去搖擺，邊哭也邊笑。

對比一般的青春浪漫電影，《喬瑟與虎與魚群》並沒有太多的青澀，劇中角色雖然也會憋扭，卻不會讓人覺得不明所以，使得電影不只畫面上明亮清晰，劇情的輪廓上更是流暢順理。雖然公式化，製作團隊精打細算出的平滑，還是讓人自然浸淫，甚者，不知不覺下，被淺顯易懂的直白給觸動。畢竟，跳脫愛情來看，這也是一部講述夢想的故事，特別是看不見希望，卻還是得摸黑向前的恐懼。我想，面對這紛擾的年初，《喬瑟與虎與魚群》是一部可以觸碰你我心中柔軟那一塊的精準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