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英貿易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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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南洋,許多船長在抬頭看天。有的船已經轉舵奔向柔佛海峽。
赤道的自轉偏向力爲零,海峽裏沒有颱風,因此菲律賓的、臺灣的、甚至日本的船,都有意南下躲風。兩廣的豬仔船也往南走。南洋羣島更不必說,船隊擠擠挨挨,向風平浪靜的新加坡港開來。
大港裏兩個修船廠,西邊那個爆滿,生意好的要往外推;東邊這個蝦生意也無,那些破漁船破貨船寧可去裕廊也不去東廠。船主們不喜歡這個廠。
一個十九歲的小孩取代了以前的廠長克利夫蘭;廠房被海盜放火燒過;船塢搞成沒人懂的造型;碼頭外面的鐵塔跟一條看門惡狗似的盯着所有進來的船,上面烏黑的機槍口對着船長室;鐵塔上掛了林恆的畫像,與“南洋修船廠”組成了一個巨大招貼,有兩層樓高。每一個船主都覺得好惡心!你的破廠子見鬼去吧!
林恆走出廠房,擡頭看看自己的畫像和船廠招牌,心中很高興。
我是廠長了!
雖然頭幾天沒生意,但他不擔心。生意會來的,颱風不是要到了麼?這麼多破破爛爛的船,運米運布的,捕魚的,運香料的,從加爾各答運鋼材和煤炭的,好多好多啊。大海波濤洶涌啊,快來吧。
總督府的財務官邁林克派了個助手,來碼頭找到林恆,讓他去結賬。
“結什麼賬?”他問。
“防御塔的賬。”對方回答。
“這麼快啊!”林恆大喜,跑到宿舍區把林鳳蘭拖來,兩人一起去總督府。林珊兒還在吃飯,扔下碗也跟着跑去。
那個助手叫傑哈德,西裝革履還提着個公文包,英語說得慢悠悠的。林恆跟他聊了一路,發現他是個印度人。
進了總督府,傑哈德引他們到財務部,先跟邁林克財務官打了個招呼,然後進了個大廳。三個人都被鎮住了。
金銀遍地,嘈雜無比。所有來總督府結賬的人都在這裏,從一筐魚到一船煤,大家都從這兒拿錢。會計和出納在中央坐了一大圈,四周全是人,汗臭和魚臭混在一起。大堆的金幣和銀幣譁啦譁啦的從這個手到那個手。偶爾漏一個,就叮叮當當的在地上亂滾。
大廳四角站着衛兵,荷槍實彈,目光冷峻。不斷有人過去搭訕,他們任誰不理,惹急了就是棍棒或槍託。
似乎所有人都在吵架。林鳳蘭捂了一下耳朵,感覺被羞辱了——怎麼帶我們到這裏?這些野蠻人吵個什麼?!
但十分鍾後,她自己就跟中央圈裏的財務吵起來了。
“我不要站洋!這是啥錢?!”她大聲叫道“一個英鎊能換十個站洋,你家英鎊咋那麼值錢啊?拿墨西哥鷹洋跟我結算!”她的音量倒也不差,對面的出納一聽就懂。
“我這裏只有站洋!”那個馬來女子站起來吼道,“這是加爾各答的錢,大英帝國的錢!”
旁邊林珊兒跳起來幫腔:“不要站洋,要鷹洋!不要站洋,要鷹洋!”
林恆自進了大廳,就滿處亂轉。財務丟給阿姐和丫鬟,他要看西洋景。那幾個白人在用金鎊結算麼?滿把的黃澄澄……這個印度老農怎麼抱着他的漁筐在哭?衛兵爲什麼在打人?皮靴挨個踹過去,踹成了一個列隊……這個出納在桌子上使出吃奶的勁搖電話機,要不要我來修?那幫白人舉着的大紙只填了一行字,這是在發電報?我靠電報……
袖子猛的被人拉住,扭頭一看,是林珊兒。
“三少你跑哪去了!大小姐要被打了……”
林恆一驚,急忙跟着林珊兒跑起來。
那邊林鳳蘭正在被衛兵推搡,旁邊出納在罵她。要不是看她長的周正,衛兵的棍子就打下來了。關鍵是帶他們來的印度職員傑哈德並不幫忙,他在一邊輕聲細語的勸說,沒有任何人聽他。
林恆跑進圈子,把林鳳蘭拉到背後,對着衛兵說道:“不要動,這是女人,請紳士一點兒。”
“你是誰?”衛兵瞪着他。
“我是南洋修船廠的廠長,她們是跟我一起的。我們來結賬。”林恆探手入懷,掏出蓋着總督府印章的委任狀,給衛兵和出納亮一亮。
衛兵拿過委任狀識別了一下印章:“讓你的人守規矩!”很幹脆的後退了。一旁的出納還在罵人,他也不管。林恆壓住怒氣,努力聽了一下出納的馬來英語,然後轉身問林鳳蘭:“站洋是什麼時候發行的錢?”
林鳳蘭:“我不知道啊。沒見過啊。蝦破錢也來敷衍我!你看看。”她往林恆手裏塞了一塊銀元,轉身又要去跟出納對罵。
林恆拉住她,低頭打量。這銀元新嶄嶄的,正面是個武士像,還有英語的“一元”字樣,背面則是中文和馬來文的“一元”,心下大奇。一個貨幣由英、中、馬來三國聯合發行?蝦事體啊?
他充滿疑問地把銀元遞給旁邊的傑哈德,“這什麼錢?請教一下。”
“這是剛發行的銀元,”印度人輕聲說,“來自加爾各答。發行方是大英帝國,你可以收的。”
“什麼時候發行的?”
“哦……上個月吧。昨天才運到新加坡。”印度人的臉紅了。
“這錢的本名不叫站洋吧?”
“叫大英貿易銀元。不叫站洋。”他臉更紅了一點。
哈哈,林恆想,這是衝着鷹洋來的吧?大英帝國陰損啊。貿易銀元?幾國文字都印上,背面居然還有個中國的壽字紋!他差點笑出來。
腦子裏轉過一個念頭:
英國佬爲啥發了個跨國銀元,是因爲鑄錢很賺麼?
我靠!那當然了,這叫鑄幣權!
要搶奪鑄幣權,那銀元的成色應該不會太爛?
他心裏有數了。
“既然是剛發行的,那這銀元的成色指標,通告過吧?”林恆質問印度人,“你不跟我說,我怎麼收?現在我正式詢問你:這個新銀元有多重?含銀量是多少?”
“27克,”印度人聳聳肩,“含銀量89%到90%之間,名稱是大英貿易銀元,俗稱站洋。鷹洋只是墨西哥本土銀元。”
“與英鎊怎麼兌?”林恆追問。
“一比十。一個英鎊,十個站洋。”
“哦?……好家夥!這站洋與金鎊怎麼兌?”
“二十比一。我們這裏的金幣是兩英鎊。”
“我只要金鎊行不?”
印度人怪異地看着他,嘲諷地彎起嘴角,“可以。你確定?”
林恆靦腆一笑,“不確定。只是問問。”
“可以問。”印度人淡淡地說,“你結算完了,是要發薪水的吧?”
“……是啊?”
“呵呵。”
林恆忽然明白印度人笑啥了。你用金鎊給人發工資?船廠工人是個啥工資?
林恆心裏再算了一遍,抓過還在吵的林鳳蘭:“別吵了。我們收站洋!”
“阿恆你……”
林恆直接越過她對出納:“對不起了。我們剛來的,不懂站洋。你給我們結算就好了,站洋我們收。”
轉過來又拉住林鳳蘭和林珊兒去一邊咬耳朵。他伸出手來,彎着手指算着,跟她們講哪個劃算。兌鷹洋一比九,兌站洋一比十,含銀量多少多少……鷹洋貴了!
林鳳蘭聽懂了,把結算單從懷裏掏出來,走到大圈那邊扔給出納,“結賬!”出納招手叫過兩個馬來苦力,從地上擡起一個板條箱,咣當一聲頓在桌子上。“結了。自己點點。”
林鳳蘭和林珊兒合力擡下桌來,拖到牆角去,把位置讓給後面的人。二人蹲地上一封一封的清點。有人圍過來探頭探腦地看銀元,衛兵上前拿棍子驅趕。點了半晌,林鳳蘭叫林恆過來蹲下,嘿的一聲,100多斤的銀元上了肩。
“行不?”林鳳蘭關心的問。
“沒問題。”林恆直起腰,扛好箱子,當先走出了總督府。
小丫頭林珊兒尾隨姐弟倆,在後面蹦跳,盤起的長發一左一右的晃蕩着。滿臉笑容地自言自語。
“發了!”
……
遠處街角上,劉生偉看到林恆三人扛着箱子出來,猜想那是錢,就想出擊。他壓低遮陽帽,順着街道欄杆綴在後面,左手摸着腰裏的短刀。
跟了一會兒,感覺對方腳步慢了下來,他撤到樹蔭下。
林恆走到陽光下就感到不周全。肩膀上一箱銀元,每一塊後世都值上千人民幣的,加起來太大數字了。扛着逛街?十個小弟不叫?防彈車不叫?
但這兒啥也沒有。
他沒停下,但不時地回頭看看。表面上是看林鳳蘭和林珊兒有沒有跟上,但眼角總是閃過後方的馬車、大樹和牆角。
林鳳蘭也在擔心。她也挺能裝,跟林珊兒大聲談笑,轉臉之間四面掃視着。
一直到碼頭,劉生偉都沒找到合適機會。他暗嘆一口氣,轉身走了。
林恆三人安全回廠,周圍要麼是林家莊丁,要麼是技工,高塔上的機槍口黑洞洞的。鬆口氣……
財寶入庫,林恆走到碼頭上放風。廠裏還是沒生意,這有什麼關系?我有錢!
看我帥氣的畫像!
開心了一陣,看着周圍遊逛的工人和莊丁,他眉頭皺起了。廠長來了都不幹活?
……沒活兒幹就瞎轉?
……成何體統?!
他扯開嗓門開始叫人。當初修塔的時候他把技工和莊丁都分了組,現在這些組全散了,他又重新叫到一起。
“每個組的組長負責給人上課!”他叫道,“別在那兒瞎逛!”
技工和莊丁們眼神呆滯地看着他。什麼上課?
“教什麼都行。今天下午開始上課!聽到沒有?”他吼着,“薪水照發,但是每次發之前,都得告訴我教了啥,學了啥!”
這話大家都聽得懂,但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執行。所有人面面相覷,沒人說話,直到林鳳蘭出來圓場。
“林廠長的意思呢,就是互幫互學,”她臨時發明了個新詞,“學什麼都行,但別閒着。”
“學釣魚行不?”一個莊丁促狹地問。
“哦……”林鳳蘭語塞。
“不行!”林恆怒吼了,“瞎搗亂什麼?必須學真功夫。跟廠裏有關系的學問可以,沒關系的不行!”
林鳳蘭接茬:“比如說切鋼板哪,對吧?比如教馬來語,教閩南語,對吧?怎麼鑽孔?怎麼量角度?接電要怎麼才不觸電?對吧?好多東西可以學。”
這時候四周的人發出一聲“嗡……”表示聽懂了。大小姐會說話,廠長笨嘴笨舌說個蝦呀。
“好了,都散了!”林恆心中不爽,“去上課了。醜話先說哈,發薪水可是跟着上課走的。啥都不會還不學?我看着都討厭,你想想還有賞錢沒有?上次發的賞錢大家有多開心,下次就有多傷心!給我記住了。好好上課!”
這話讓好幾個技工和莊丁的眼睛裏閃出怒火。你蒙誰呢?上次確實開心,但上次是大小姐從船上拿的錢吧?下次還有?廠裏完全沒生意啊。
衆人散開。只有幾個小組團成一堆,找地方坐下,開始討論問題。忽然人們又開始向中央聚集了。已經走遠的,甚至回到宿舍的人也出來了。廠子門口越聚越多。
“出蝦事體?”一個莊丁問馬來技工。
“廠長叫看錢。”
“看什麼錢?”
“快走。別擋路,總之是看熱鬧。”
“他在倒什麼?”
林恆拿一個澡盆子放在廠門口的臺子下面,自己跳上臺子,舉起了一個板條箱,開始倒。
譁啦譁啦,銀元如水傾出,全倒到澡盆子裏。悅耳的金屬碰撞聲傳得很遠。陽光照射着空中翻滾的銀元,閃的人眼花。
林恆慢悠悠的倒完一箱子銀元,氣沉丹田:“給我讀書去!”
人們期期艾艾的開始找自己的組,散到廠房各個角落。
一個林家莊丁跟馬來技工套近乎:“穆拉師傅,我跟你一組,你來教我用規尺?”
馬來技工怒道:“你們別亂說話了!……都聽到了。”
……
漫天紅霞。納瑟巫翼吃過晚飯,過來找林恆。
“很多銀子啊。”
“是。咋?”
“兩個姑娘和你一個男人,帶這麼多銀子在路上走。”納瑟巫翼語氣沉穩,沒露出不滿情緒。
“這事是我錯了,”林恆誠懇地說,“很危險,我出門就感覺到了。”
“嗯。那不提了。”納瑟巫翼點頭,他走到林恆正面,“我們過兩手。我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打。”
林恆嘻嘻一笑,舉手站定。他在技校學了兩年散打,在校外學了十六年的街頭鬥毆——他三歲就開始打架,早想跟練家子放對了。
“我來嘍?”他毫無禮貌地出擊了。納瑟巫翼後退一步,全身風車一般揮起。林恆飛到溝裏了。
“什麼……”他納悶極了。自己後背居然挨了這麼重的一腳,怎麼踢的?
納瑟巫翼搖搖頭,彎腰到路邊撿起了一根被太陽曬的極硬的青魚,反手握住,對林恆說,“我擅長的是短刀。這條魚你就當是短刀吧,小心躲開。”
林恆不爽:“這魚太臭了,那麼多灰……”
“那就躲啊!”納瑟巫翼前衝,林恆連忙低頭。砰!
他腦後挨了一個肘錘,臉朝下趴在地下,臭魚卡在後頸。臭死了!
納瑟巫翼放他起來:“你那箱銀元能扛回家,純屬運氣。”
林恆站定,皺起了眉頭。對方似乎預先知道他會低頭躲魚,這是很多年的打鬥經驗造成的。從力量和靈活性上看,兩人差不多。
那行,我好好上這一課。
林恆上前:“把那魚給我。我來砍你。”
納瑟巫翼想了想,遞給他。“好。來吧。”
林恆又想了一遍剛才那招,啓動!臭魚直奔頭臉。
呼!納瑟巫翼低頭,林恆的肘錘狠狠砸向他的後脖子!納瑟左腿一蹬,側身用右肩膀接了林恆的肘錘,左手一把抓住了臭魚下方的手腕。一個彎臂把林恆撅成了鐵板橋。
“哎呦哎呦腰斷了腰斷了……”林恆大叫起來。納瑟巫翼放開他。
“原來這招是如此化解的……”林恆高興的練習起來。出擊,肘錘!然後放下魚。低頭,右閃,抓腕!然後又拿起魚,出擊,肘錘!
他拿着魚的時候站左邊,放下魚時站右邊,一人扮演兩個角色,迅速沉浸其中。納瑟巫翼本想去糾正一下,看看身形和動作力度,又覺得沒必要糾正。林恆眼神都直了。
納瑟坐到一邊等了半天,林恆醒了過來。
“你還在啊?”
“嗯。”納瑟巫翼站起來。
“看魚!”林恆再度出擊。
砰!兩人撞上又分開。林恆從上到下跟納瑟巫翼換了位,納瑟從他背上翻滾了過去;下一招都沒留住手。納瑟的鐵拳砸在他肩頸上,林恆的臭魚拍在納瑟臉上。
“呸呸呸!”納瑟吐掉飛進嘴裏的魚腥。
“噝……”林恆捂住脖子蹲在地上。真疼!
半晌,納瑟巫翼調整好情緒,看着林恆:“這樣好像不行啊……”
“嗯。”林恆也覺得。
“一打就連上了,誰都留不住手。”
“是啊。對不起了師傅。”
“當不了你師傅,你太快了。這樣吧,我們先練背後偷襲。你先偷襲我,然後我偷襲你。見招拆招。這臭魚散架了,我們去做幾把軟刀子。你有合適的橡膠材料不?”
“……有很多。”
兩人往車間方向去找橡膠材料。一路上林恆比比劃劃,在復盤。剛才的幾下過招疾如閃電,他一點點的往腦子裏寫。
“你學東西很認真。”納瑟巫翼忍不住誇了他。
“你是頭一個說這話。”林恆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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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字屬於象形文字的一種,但當世界上大多數族群早已拋棄象形文字,改用字母文字的時候,東亞大陸人仍然把象形文字當個寶貝似的捧在手心,自然會在現存的文字系統中顯得與眾不同了。那麼為什麼東亞大陸人不使用簡潔好用的字母文字,而是用艱澀難懂的象形文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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