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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從蟒甲到社船〉這篇文章

2021/02/10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貓最近在某學術期刊上發表了一篇叫〈從蟒甲到社船〉的論文。這篇文章可以說寫了很久,也可以說寫得很快。
說寫得很快,是因為這篇文章的初稿在2019年2月中旬,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寫好了。但這是將之前累積很久的資料和想法一口氣輸出,而這些前置作業,可是花了近五年才完成。

這篇論文最初的構想可以追溯到2015年5月。當時讀到荷蘭東印度公司助理Jacob Balbiaen乘蟒甲訪問東台灣的日記,得知台灣北部原住民Basay人很大的蟒甲,是兩側有舷外支架的大型船隻。這筆資料再和Francisco Gali在澳門聽漳州舵公Santy的情報合在一起,讓貓有了很大膽的想法:Basay人不只曾經駕大型蟒甲在台灣東北海岸貿易,也曾經帶著鹿皮和砂金到中國沿海貿易,甚至可能去過先島群島。
建立於2015年5月的筆記,內容是〈從蟒甲到社船〉現存最早的大綱
這個大綱所包含的構想,曾經在2017年4月貢寮山西祠小旅行的回程與一位偶遇的教授分享過。
當時貓覺得,原住民的航海技術與跨境運輸是相當有趣的議題。在十六世紀的文獻上,臺灣北部的原住民就跑北迴線和兩岸貿易,他們帶鹿皮和沙金去中國交易,換來的商品大概是鐵和棉布之類的。這是既有的貿易路線。然後我們看到 van Leur 說的,荷蘭人到亞洲以後,其實不是開拓貿易路線,而是參與到原有的貿易網絡。順著這個理路,我們可以說漢人和荷蘭人先後都參與進臺灣的跨境貿易。這造成貿易路線兩端的市場開始專注於自己擅長有效率的商品,深化既有的國際分工。在貿易路線這方面,原住民的運輸效率比不過漢人或荷蘭人,所以他們漸漸放棄遠洋航海,保留近海漁業,並加強鹿皮、砂金、穀類等自己擅長的部份。外來的漢人和荷蘭人就帶鐵器、珠玉等原住民需要的東西來交易。這樣的結果,我的假說是臺灣原住民失去大洋洲同胞那樣的遠洋能力,因為他們不再需要自己去了。
「便利商店就有賣牛奶,何必自己養乳牛?」這是貓對原住民受外來商品影響所下的結論。
為了繼續追台灣原住民到過先島群島的可能性,貓找到了國分直一對基隆、苑裡、波照間島下田原遺跡的土器所作的研究。2017年9月底還去了沖繩找資料。但對於波照間島的土器破片,後續的研究認為那是來自德之島窯的東西。貓不知道怎麼處理,總之就存而不論。在沖繩貓還找到了在先島群島,有將鍛冶與豐饒連結在一起的民俗。這部分貓在論文中也有討論到。
不過國分直一的研究在貓的大綱中只活到2018年。為了避免一次開太多戰場,貓在2019年初開始寫正文之前的大綱中,把國分直一的部分拿掉了。
至於南島民族獨木舟的知識,大部分是在2017年8月訪問夏威夷的時候,在大學和公立圖書館印回來的。印到沒銅板。那趟旅行也參觀了有名的Bishop博物館,補充了不少關於南島民族航海的知識。不過台灣在這裡幾乎沒有角色,讓我懷疑「出台灣論」的普及度。
其實與其說「出台灣論」,貓倒是覺得「入台灣論」也應該可以解釋一部分台灣原住民文化的來源。像是保有建造大型獨木舟技術的Basay人,貓就覺得他們是從別的地方,比較晚來台灣的,所以一方面沒佔到好地盤,一方面則在進入歷史時代的十七世紀還沒有遺忘航海技術,不像其他原住民「居島中,不能舟;酷畏海,捕魚則于溪澗,故老死不與他夷相往來。」〈東番記〉
但貓始終搞不懂的問題是:原住民的獨木舟要怎麼載文獻中所說的這麼多貨品?這個問題,要等到貓在2019年6月訪問沖繩海洋博公園中的海洋文化館,看到Kula獨木舟後才有了比較確定的解答。簡單來說,就是在主船身和舷外支架之間鋪上棚子,載貨量就倍增了。
以上是〈從蟒甲到社船〉這篇文章中原住民部分的研究歷程。

再來談談漢人頭家這部分。
外來商品通常是外來者帶來的。依照Jacob Balbiaen的記載,哆囉滿人將所有外人都稱為「唐人」(Chinees),所以漢人的腳步必定走在荷蘭人前面,而且在荷蘭人走後繼續滲透進這個貿易路線,最後取而代之,成為主要的貿易者。
在〈從蟒甲到社船〉的早期大綱中,有名的大雞籠通事賴科還扮演了滿重要的角色。當時腦袋裡想的大概跟黃富三提到的,關渡宮修建時「諸番並集」「易茅以瓦」等意味著原漢合建關渡宮的理論有關吧。因為賴科有去過台灣東部,所以貓會直接往賴科想。這也算某種程度的「箭靶型人物」吧。
但賴科的角色在2018年七八月左右被完全刪掉,因為貓發現他並沒有依照傳統的貿易節奏在夏天去東部,而是在冬天走山路過去。這表示賴科沒有取得Basay人的合作,不然他應該要在夏天乘艋舺過去才對。
在論文中取代賴科的是新注意到的何姓通事和關渡三將軍廟。貓先是看到了《台海使褨錄》中記載的一條史料,提到漳州把總朱文炳被吹到宜蘭。本來原住民以為他是海盜,要殺了他,結果在何姓通事的勸說下才沒動刀,並護送朱文炳到金包里,最後應該有到達淡水吧?
在這裡出現了一位何姓通事。本來這只是個單獨史料而已,但既然這位何姓通事「素與番交易」,他就應該不是莫名其妙出現在宜蘭的人物。後來貓不知道怎麼找的(似乎是透過 Google Books),找到何姓族譜中一條關鍵史料,裡面遷居台灣後的人物竟然都是史料上可考的人物,可見這家在十八世紀的北台灣是有頭有臉的家族。但是這筆資料對他們的祖先如何來台交代不清,而在清代有難言之隱的事,當然就是跟鄭氏有關的背景了。
詔安菜園埔何氏源流紀略
好巧不巧,關渡三將軍廟的例祭日就是象徵鄭成功的怪魚出現在澎湖的日子,而歷史上又有鄭氏部將何祐鎮守北台灣的事。又是姓何的。雖然沒有證據說明這些姓何的人之間有無親屬關係,但在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中葉,有群姓何同宗的通事、頭家在北台灣活動,是可以確定的事實。
剛好,上述菜園埔的何姓家族在台灣有記載的第一代叫何輝澤。貓對這位人物可熟得很,因為他的名字就出現在最早提及臺北盆地大灣的文獻中。貓早在寫大灣的論文時就已經知道這個人物。剛好何輝澤介紹何姓族人去今天台大校本部的森林砍樹的時間點,就在社船被加上運送軍工造船木料任務之後一年。這幾乎可以確定何輝澤和社船有關了。
綜合這些史料,一個通事家族的歷史便漸漸浮現。這足以讓他在〈從蟒甲到社船〉這篇文章中取代賴科,以更飽滿的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成為歷史上北台灣通事的新代表了。或許是這部分寫得太吸引人,審查人還建議貓把前面關於原住民的部分刪掉。啊啦,這怎麼行呢,原住民與漢人的合作(或說漢人的殖民滲透)可是本文的重點。
附帶一提,菜園埔何氏這家的直系到第五代就把台灣的產業賣給士林仕紳翁種玉,回中國經營家業去了。那這段文字又是怎麼被收進戰後編纂的何姓族譜呢?貓懷疑跟開墾臺北內湖的何士蘭家族有關。因為何士蘭也是詔安菜園埔出身的,萬X郎那代之前的祖先是一樣的。而在族譜編輯上,接在菜園埔何氏源流紀略後面的就是何士蘭,更加深兩者之間有關的可能性。

再說淡水的社船。貓很早就注意到社船的相關資料,至少我在2013年就開始收集資料了。貓記得自己曾經推薦這個題目給喜歡淡水的學弟當碩論,不過他最後沒選這個題目寫碩士論文就是了。
Evernote裡關於社船的筆記
社船的資料很簡單,就只有《重修台灣府志》說社船載台灣的米去漳泉,回程帶雜貨回來。還有《東征集》說台灣北路社船去三貂以遠的地方貿易。但這兩筆資料湊在一起,成為跨海峽加島內沿海航線,就是貓認為原住民曾經以大型蟒甲經營過的貿易路線。這樣就接上貓的大膽假設:「Basay人不只曾經駕大型蟒甲在台灣東北海岸貿易,也曾經帶著鹿皮和砂金到中國沿海貿易」。
那社船的意義是什麼呢?社船代表科技的提升,效率的提升,是原住民與漢人合作之下的產物。簡單來說就是《世紀帝國三》中殖民者與原住民合作,在碼頭研發科技,把獨木舟升級為篷船。(登登~~)貓在簡報時真的用了《世紀帝國三》的素材,希望大家懂貓的用意。
貓在簡報時真的用了《世紀帝國三》的素材
但要怎麼證明原住民與漢人有合作關係呢?貓引用的關鍵證據是《重修福建台灣府志》中的史料:
蛤仔爛社並附多羅滿社原徵餉銀三十兩,該社係淡水通事於四、五月間南風盛發率各社番買置貨物,舟載往社內貿易。
這段話不是貓找到的,因為它沒有提到「社船」兩個字,所以被依賴全文搜尋的貓忽略了。後來貓是在尹章義的《台灣開發史研究》中看到的。雖然有點不爽,覺得原創性有點輸了。但《重修福建台灣府志》是眾所皆知的史料,《台灣開發史研究》又是公認的重要著作,還是貓前前一個世代學者的作品,貓好像輸得理所當然。但貓能見前人所未見,這點貓還是贏一點點。不過學術後出而轉精,這一點點進步也是理所當然的。
至於社船從中國帶來台灣販賣的貨品,貓認為鐵器是相當重要的一項商品。其中引用來說明鐵器之重要的文獻是彰化知縣劉埥(一位名字總是被寫錯的衰官)的文章。這篇文章缺題目,《全台文》的編者將它命名為〈台灣物論〉。這篇文章貓是在2019年6月才在《全台文》中無意間翻到。本來只是要去看《全台文》的編輯體例,以作為《國黌漢聲》的參考,沒想到又讓貓遇到「圖書館中看不見的手」的幫忙。
以上是〈從蟒甲到社船〉這篇文章中社船部分的研究歷程。

總之〈從蟒甲到社船〉的初稿在2019年2月寫好,5月在西雅圖的NATSA講了一次,6月稍微修了一下,8月又在明清研究講了一次。本來想看看能不能在期刊上弄個專號,但帶頭的老師忙,這件事就擱著。到了2020年10月,剛在 high water mark 被打敗的貓覺得放著也不是辦法,所以報備一下說自己沒辦法等組隊,就投稿了。
當然審查意見回來了就要修。其中有個很重要的意見是,貓對1750年代社船結束後,漢人頭家的下場交代得不清楚。這個意見讓貓想到,既然貓都在前面強調連續性了,怎麼到後面就忘記連續性呢?所以貓又改寫了最後約15%的內容,確定在社船結束後,北迴航路的商業並沒有停滯,大家還是繼續違法犯禁做生意發大財~~
從〈蟒甲到社船〉這個題目也是審查人建議改的,因為原本叫〈社船與頭家〉,沒有凸顯原住民的部分,也難怪有審查人建議貓把原住民的部分刪掉了。
總結一下,〈從蟒甲到社船〉這篇文章大概有以下幾個貢獻:
  1. 補完東北台灣從1650年代到1750年代的商業史。
  2. 強調原住民有大型獨木舟和高超的航海技術
  3. 強調鐵器在近代初期台灣的重要性
  4. 說明外來殖民者與原住民的合作關係,以及漢人通事從合作到滲透的過程
應該會是一篇對台灣早期歷史、原住民研究、考古學都有點影響的論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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