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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眼的殖民者:閩南人擴張與臺灣

2021/02/18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客人,請問您是小學老師嗎?」
面對計程車司機突如其來的問題,我有點不知所措。
「為什麼您會這麼想呢?」我反問司機。
「您要去伊倉小學校,看起來又像老師,自然就這麼想了。」
原來是目的地造成的誤會。我便向司機解釋,自己是來自臺灣的研究者,要去的地方其實是伊倉小學校後方的墳墓。
「墳墓?」這次換司機無法理解了。
「四百年前,江戶時代的墳墓。」我嘗試用一般日本人能理解的用語說明。
「真稀奇啊……」

確實是滿稀奇的。從臺灣大老遠跑到日本熊本縣北部的玉名市,再搭計程車去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伊倉,果然是讓一般人難以理解的行程吧。但在伊倉這個小地方,不只有「唐人町」這個小地名,還有唐船用以繫泊的大銀杏、自中國傳來的唐茶種樹、十七世紀早期的基督教徒墓碑,更有兩座出身明帝國福建省的商人,在日本過世後所留下的墳墓。而我要去的目的地,就是兩座墳墓中規模較大,建立於1619年的「肥後四位官郭公墓」。[1]如此密集的海外交流史蹟,表示在十七世紀中葉日本鎖國,將對中國及荷蘭的貿易集中於長崎一地之前,伊倉這個小地方也曾是繁盛的貿易據點。
肥後四位官郭公墓
對研究東亞海域歷史,特別是閩南人擴張史的人來說,伊倉這個小地方可說是個史蹟豐富的寶庫,但一般人恐怕就難以理解這樣的研究趣味了。計程車司機的反應,說明了一般人對於這個議題的陌生感。

歷史論述中的不起眼角色

陌生,是因為於閩南人擴張史很少被放在國族歷史論述的中心來討論。雖然有人用譬喻性說法,將閩南人建立的海上網絡稱為「帝國」,[2]但實際上閩南人一直都走在帝國的前面,是一群沒有帝國撐腰的勢力,也是一個去中心化的勢力。因為閩南人缺乏帝國,缺乏中心,所以就沒有系統性的史料編纂。即使有像鄭氏家族這樣曇花一現的勢力,他們也沒有為自己留下有系統的史料,更別說是其他閩南人勢力了。
閩南人並不是沒有文字書寫傳統的族群,但他們確實不常為自己的歷史、文化、民俗留下有系統的紀錄。因此,我們在閩南人的歷史中,看不到類似中華帝國中央悉心編纂的檔案、實錄、會典,沒有像荷蘭東印度公司一樣,有透過龐大官僚體系留下檔案可供查考,也沒有近代歐洲國家的檔案館可供探索。我們往往只能在中國、荷蘭、西班牙、英國、日本等其它帝國所編纂的史料中,尋找閩南人所留下的蹤跡,來拼湊出閩南人擴張史。
Caspar Schmalkalden所描繪的閩南商人
但又因為閩南人擴張史本身並不是一個穩定的題目,研究者往往在運用其它帝國所編纂的史料時,就被其它帝國的大論述拉走,以至於我們會看到歐洲人在東亞的活躍,看亞洲如何被織入全球之網,結果卻忽略在歐洲人活躍的背景中,有著亞洲在地族群建立的文明傳統、商業網絡、農耕事業。歐洲人甚至是航行在亞洲人所開闢的航道上,成就其貿易事業。
難道亞洲本身不是世界的一部分,不具有世界史的主體地位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但是在歷史書寫的實踐上,歐洲殖民帝國往往比走在帝國前面的閩南人,更加受到研究者的重視。結果就讓閩南人長期處於歷史論述的邊緣,成為一般人難以理解的族群。

臺灣:被忽略的殖民地

在閩南人擴張史中,有一個被許多人忽略的事實:臺灣其實是閩南人擴張史中所建立過人口最多、面積最大的殖民地。依照客家委員會於2014年所做的研究顯示,認同自己是閩南人的民眾,佔全臺灣人口的69%,人口數超過1600萬。[3]相較之下,原住民人口僅佔2.7%,可見臺灣已經在閩南人、客家人、外省人的多波移民下,成為一個以各種外來文化為主流的社會。[4]在這個多元文化的社會中,閩南文化也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不論是語言、宗教、風俗、建築,在臺灣處處都可以看到閩南文化的蹤跡。
更重要的是,臺灣目前是一個擁有自我主體歷史論述的獨立國家。雖然「臺灣史」的成立是近三、四十年臺灣本土意識逐漸發展後的結果,但至少在二十一世紀20年代初的此時,沒有人會質疑臺灣史作為獨立學科的地位。這樣的地位,讓臺灣史不是大一統國家下的地方史,不是原鄉向外移民的華僑史,也不是西方帝國殖民史的遺緒──臺灣史就是臺灣史。
但不論是閩南人、客家人、外省人,這些廣義上稱為「漢人」的族群,都不是臺灣的原住民。在目前的歷史論述中,對1895年以前漢人對臺灣的殖民,通常都以「移民、拓墾、開發」等用語描述。但如果我們將臺灣放在閩南人擴張史中討論,就必須正視閩南人殖民臺灣,這件大家不願面對的事實。
將漢人移居臺灣的現象稱作「殖民」,並非筆者的發明。臺灣確實符合定居者殖民地(settler colony)的定義。[5]史書美在對於「華語語系(Sinophone)」的闡發中,就將臺灣視為一個定居殖民地,並將其與英國人移居北美、澳洲、紐西蘭的殖民地相比。同時,「連續殖民」亦為臺灣被殖民史上值得關注的現象。[6]吳叡人指出,臺灣歷史上的殖民經驗具有「歷時的連續殖民經驗」,以及在支配結構上「並時的多重殖民」。這些論述都強調了臺灣作為一個漢人殖民地的事實。[7]
其實回到「殖民地(colony)」的傳統意義,就是將一大群人從原鄉移民到另一片土地,在當地營生、定居。從腓尼基人和古希臘城邦建立的殖民地,到近代初期北美十三州殖民地等等,都是屬於這種傳統意義上的殖民地。要到十九世紀新帝國主義盛行以後,「殖民地」才成為任何由外國勢力統治,並具有經濟和政治意義的地方。[8]在討論十七至十九世紀漢人移民臺灣上,傳統的「殖民地」定義顯然比新帝國主義時代的定義更加適合。
在此我想將閩南人移民臺灣的時間斷限,用世界史的用語定義為「近代初期(early modern)」,時間則是從十五世紀末葉開始,一直延伸到清帝國結束臺灣統治的1895年。將起始點設得這麼早,目的是呼應閩南人在明帝國海禁下重返東亞海域的行動。十七世紀初試圖為閩南人的東亞商業網絡留下紀錄的張燮曾說:「成弘之際(按:1465至1505年),豪門巨室,間有乘巨艦貿易海外者。」[9]這表示在1567年明帝國正式解除海禁之前一世紀,閩南人就已經「違法犯禁」,重新活躍於東亞海域。就在這段與明帝國海禁衝撞,閩南人或被誣為「寇」、「盜」的時期,歐洲人越過大洋來到東亞,開啟了歐亞大陸兩端文化與商業交流的新頁,也就是世界史上所說「近代初期」的開端。[10]
將閩南人擴張定義為近代初期的殖民,可以將這個發生在東亞與東南亞的案例,與歐洲近代初期在美洲大陸的殖民比較其相同之處,對照其不同之處。特別是在臺灣與其它漢人族群一起建立的殖民地,更可說是一個典型的定居者殖民地。只差還沒有在法理上(de jure)正式建立國家,雖然現況與事實上的(de facto)國家也已相去不遠。
而在政治上,將漢人移民、開墾臺灣的行為視為殖民,也是正視漢人滲透佔據臺灣這片原本屬於原住民土地的事實。雖然改用一個詞彙並不能對原住民做出什麼有意義的補償,但這一詞之差,至少可以重新將閩南人擴張正確地視為一種侵略行為,為未來的解放踏出有意義的一步。

[1] 另一座是「大明振倉謝公墳」,建立年代不明。此外,位於伊倉南方約2.5公里的天水町,還有建立於1621年的「明人林均吾墓」,墓主來自福建省龍溪縣。

[2] 例如湯錦台,《閩南海上帝國:閩南人與南海文明的興起》(臺北:如果出版社,2013)。

[3] 原文作「福老人」。

[4] 客家委員會,《105年度全國客家人口暨語言調查研究報告》(臺北:客家委員會,2017),頁6。

[5] 史書美,〈理論臺灣初論〉,載於《知識臺灣:臺灣理論的可能性》,史書美、梅家玲、廖朝陽、陳東升(編)(臺北:麥田出版社,2016),頁69。亦參考Lorenzo Veracini, Settler Colonialism: A Theoretical Overview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6] 史書美,《反離散:華語語系研究論》(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7),頁16, 37-40, 72。

[7] 吳叡人,《受困的思想:臺灣重返世界》(臺北:衛城出版,2016),頁12。

[8] Stephen Howe, Empir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26.

[9] 黃省曾、張燮著,謝方點校,《西洋朝貢典錄校注‧東西洋考》(北京:中華書局,2000),頁131。

[10] 至於將1895年作為近代初期的結束,純粹是為了將日本統治時期視為另一個時代所作的方便切割。事實上,一個時代的開始與結束,都應該是漸入淡出(fade in, fade out)的過程,很難有明確的分割。

修改自寫在Twitter上的推文串:https://twitter.com/FreeLeaf/status/1361412712740184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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