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人迷航蝦夷尋金記

2020/04/09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長崎作為日本近世對外貿易窗口之一,翻譯人才在此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有處理對清貿易的唐通事,也有跟荷蘭商人交涉的蘭通詞。其中蘭通詞不僅是貿易的第一線人員,不少蘭通詞也身兼蘭學家。透過自身掌握的荷蘭語能力,他們學習、翻譯西方的知識和書籍,成為日本接受西方知識和海外情報的窗口。
1809年,蘭通詞馬場貞由被叫到江戶,在江戶的長崎奉行交給他一本荷蘭文的書,標題叫作 Noord en Oost Tartarye。很厚,還分上下兩冊。奉行說這本書裡有蝦夷地的記事,要馬場貞由熟讀翻譯。馬場貞由只用了三個月就將書中關於蝦夷地的部分整理翻譯出來,還加上了自己的註解。馬場貞由譯註的成果,就是《東北韃靼諸國圖誌野作雜記譯說》。
東北韃靼諸國圖誌野作雜記譯說
在《野作雜記譯說》中,關於蝦夷地(北海道、庫頁島、千島群島)的情報,最直接的觀察都來自1643年荷蘭船 Castricum 號的發現。但這艘船可不是去做研究的,他們的目標是亞洲中北方的富裕國家 Cathay,以及太平洋上金銀島。因為這兩者都只是傳說,所以他們什麼也沒找到,完全沒達成預定的目標,反而在無意間做了 Ainu人的民族誌觀察。
其實 Castricum 號對蝦夷的報告,某種程度上可說是為掩飾沒發現 Cathay 也沒找到金銀島的失敗所採取的障眼法。1858年,荷蘭海洋史學家 Leupe 在檔案館中發現 Castricum 號舵手 Cornelis Jansz. Coen 的日誌。Coen 的日誌詳細記載他對 Ainu 人的觀察與互動,也說明了他們航海時遇到的挫折,彷彿是在海霧中找路一樣困難。
尋找金銀島的背景在〈來說說金銀島的事〉中已經提過了,在此就略過不提。這次航海是荷蘭第三次嘗試尋找金銀島,他們在1643年4月從巴達維亞(雅加達)出發,6月7日看見屬於今天北海道十勝地區的蝦夷地。9日有艘 Ainu 人的小船駛來大聲喊話,荷蘭人只聽得懂 Tambacko(菸草)這個詞,知道他們是來交易菸草的。
荷蘭人請 Ainu 人上船,並用烈酒和菸草向他們交換了沒有鹽漬的乾鮭魚與馴鹿皮。當這些人在船上時,荷蘭人也仔細地觀察了這個初次接觸的民族,發現他們的體格粗壯,穿著毛皮與麻製成的單衣,佩刀像日本人插在腰間。荷蘭人特別注意到佩刀的刀柄和刀鍔都以銀裝飾。詢問結果,他們指著高山,說銀來自山裡。
送走這批 Ainu 人後,Castricum 號繼續沿著海岸前行,路上又遇到一批 Ainu 人,交流的結果顯示他們對金銀也相當了解,但更看重毛皮、海獺皮等商品的價值。這兩次短暫的接觸,讓荷蘭人察覺到蝦夷地有金銀的跡象,不是之前所預想不值得花時間的地方。但荷蘭人還在趕路,他們真正的目標是不存在的 Cathay 和金銀島。
荷蘭人繼續沿著陸地往東北方航行。因為海霧阻擋視線,他們錯過了好幾個往西航行的缺口,一直到北緯45.5度才發現擇捉島和得撫島間的水道。他們在得撫島上看到一座閃閃發亮的高山,似乎有銀礦,便派人取了土壤樣本要帶回去鑑定,並豎立刻有荷蘭東印度公司 VOC 紋章與「anno 1643」的木造十字架,宣布佔領這片土地,並命名為 Compagniesland(公司地)。
Noord en Oost Tartarye 第三版中的 Compagniesland 版畫
Castricum號的船員認為公司地一定是美洲大陸的一部分,而他們西北方的大海,必然是傳說中的韃靼海,位在韃靼的大國Cathay必然不遠了。但海霧濃密,他們雖然看到飛鳥和漂流物,顯示附近有陸地,但無法在海上掌握航向。只好轉舵往南,希望沿著海岸走可以找到通往韃靼的路徑。最後他們在今天的國後島上岸。
7月3日,Castricum的舵手 Coen 率隊上岸尋找淡水、柴薪,並看看有沒有人跡,好打聽韃靼和 Cathay 的情報。在此他們又遇到一群 Ainu 人,Coen 送他們一些小禮物作為攏絡,好觀察他們的風俗。當然 Coen 在意的還是金銀。他向Ainu人打聽,有位婦女率先理解他的意思,並將提鍊的方法比給他們看,說這叫cany。
發現蝦夷地蘊藏銀礦的資訊後,Castricum 號召開評議會,討論要繼續探索蝦夷地,還是依照指令去找韃靼的 Cathay。支持繼續探索蝦夷地的意見是,此處已經發現金銀的跡象,而且所謂的韃靼海也不像馬可波羅所說有許多貿易船隻往來。但最後評議會還是決議遵照總部發給的指令,繼續前進尋找韃靼和Cathay。
Castricum 號航跡圖
離開國後島後,Castricum 號繼續沿著今天北海道的北岸朝西北航行。行經北海道和庫頁島之間的海峽時,雖然有感受到一股由西往東的洋流,但海霧讓他們錯過了觀察海峽的機會,誤以為北海道和庫頁島是連在一塊的土地。7月16日海霧逐漸散去,Castricum 號發現自己在一個大海灣中。這是今天庫頁島南部的亞庭灣,Castricum所在的地方後來日本人叫作「大泊」,顧名思義是個適合停船的地方。
這次依然派 Coen 下船探查。Coen 發現錨泊地,並發射一發火槍通知母船。火槍聲也吸引了Ainu人過來。他們划船靠近,表示希望登船。Coen 仔細觀察這些人,發現他們與之前遇到的人屬於同一民族。但拿馬可波羅介紹過的地名問他們,像是Tartaria(韃靼)、Poulosangy、Jangio(揚州)、Brema、Cambali(汗八里)等等,他們通通都沒聽過。
雖然問不到韃靼和 Cathay 的情報,但荷蘭人發現來訪的 Ainu 人有許多的銀飾品,而且當荷蘭人要向 Ainu 人交易魚,並拿銀子和鐵絲圈給他們選,Ainu 人總是要鐵不要銀,使荷蘭人認為在此鐵比銀更稀有,更有價值。這對荷蘭人是再好不過的發現,因為彼此對金屬的貴賤價值相反,以鐵換銀一定是筆好生意。
Ainu 人的耳飾
而且庫頁島的 Ainu 人似乎相當習慣外國人來做生意。他們吃魚和青菜,餐點用日本的漆器盤子盛裝。也有人拿出漂亮的中國錦緞,問荷蘭人有沒有帶來賣。其實他們表示友誼的用語 Tackoy,應該就是日語的「お得意」(顧客),表示金屬的 cany 則來自日語的 kane(金),種種跡象都顯示日本人常來這裡交易。
之後 Castricum 號繼續沿著庫頁島海岸航行,又遇到幾次 Ainu 人,但就是沒有韃靼或 Cathay 的跡象。8月3日評議會決議,因為行程已經超過預定的時程,必須回到太平洋上以完成尋找金銀島的任務。8月5日 Castricum 號再次穿越 Compangiesland下的海峽,15日進入北海道東北岸的厚岸灣休息,準備下一個任務。
Castricum 號在厚岸停留了兩星期,這段時間內 Coen 與其他組員也像之前一樣常常上岸探查,觀察當地動植物的狀況,也注意到厚岸豐富的牡蠣資源。荷蘭人似乎比較能夠與厚岸的 Ainu 人溝通,在厚岸主動提供情報的人變多了,收集知識的模式也從過去直接的觀察與問答,轉變為聽取當地人的說法。
厚岸灣與根室本線列車
最先來找荷蘭人提供情報的就是厚岸的最高權力者 Noiasack。他知道這些外國人喜歡貴金屬,就主動來示範挖掘、篩檢、熔化的製作過程,並表示可以帶荷蘭人去白糠這個地方看銀礦,只是他走到一半就走不動,不願再深入內陸。對荷蘭人更幸運的是,8月26日有艘日本商船駛來,他們帶來更多了關於蝦夷地的情報。
日本商船的船長名叫 Ury,他說日本人常來蝦夷地做生意,就像荷蘭人去日本做生意一樣。他從松前來,那裡是統治者松前殿的居城,所以是日本的領土。松前附近有個叫做龜田(今天的函館)的港灣可以停泊做生意。這位船長說蝦夷地是座大島,並憑印象畫出蝦夷地的輪廓。他確認了 Ainu 人所說的金銀情報,還提供產自十勝和白糠的黃金樣品給荷蘭人。
日本船長 Ury 建議荷蘭人去龜田(函館)做生意,保證可以取得許多白銀。但荷蘭人真正的目標卻是自己掌握貴金屬,所以 Castricum 號依照計畫在8月30日啟航尋找北緯37.5度的金銀島。臨行前還將厚岸灣命名為「好望灣」,以討個好兆頭。當然,這次還是什麼也沒找到。Castricum 號在海上巡航一個月後,一無所獲地駛向台灣。
Baay de Goede Hoop 好望灣 = 今天的北海道厚岸灣
11月9日,Castricum號幸運地在九州南方外海遇到5月以後就不見蹤影的僚艦,聽取了他們執行探索任務的過程,以及組員被監禁在日本的事。最後兩艘船於11月18 日抵達臺灣。19 日司令官完成任務解除職務,兩艘船留在台灣,司令官與其他要員搭乘最近出發的的那班船,於12 月14日抵達巴達維亞,報告本次航海的發現。
巴達維亞的東印度評議會對 Castricum 號的航海發現相當滿意,但在給母國的報告卻迴避了他們原本要去找韃靼和Cathay的事,只說他們探險「北方群島」,發現「蝦夷地和北美洲」,當然還不忘提到 Ainu 人有很多銀飾,荷蘭人帶回黃金樣品和土壤樣本以供化驗這件事,又給母國描繪了個金銀島的希望和想像。
其實十七世紀北海道的黃金產地集中在南部的渡島半島一帶,而且是由松前的大名主導開採。日本船長只告訴荷蘭人十勝地區的金礦,卻隱瞞了當時正興盛的黃金產地。但是日本人的淘金熱也破壞了Ainu人的生活環境。正好就是1643年,荷蘭人來到之前不久,北海道南部Ainu人起身反抗日本人,是為 Henauke 之戰。
荷蘭人本來預定1644年再來蝦夷地探險,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成行。之後再來到這裡的歐洲人,就是從西方跨越西伯利亞而來的俄國人。俄國人嘗試與日本通商,並在1804年至1805年間遣使長崎,希望獲得和荷蘭人一樣的通商利權,但被幕府拒絕。隨後俄國在千島群島和庫頁島進行小規模的軍事行動,激起日本的警覺。
俄國遣使長崎的船與士兵
1809年長崎奉行將《東北韃靼諸國圖誌》交給馬場貞由翻譯,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的。可是日本人在蝦夷地的擴張和探險,特別是間宮林藏和松田傳十郎的探險,已經累積了比荷蘭人更豐富的知識。他們的探險是馬場貞由進行註解的基礎,但也註定這本著作被冷落的命運,所以馬場貞由的《野作雜記譯說》至今仍未被出版,只有寫本散見於日本的大學和地方圖書館。
反而是 Castricum 號舵手 Coen 的日誌,十九世紀中葉被發現,並在1858年於荷蘭出版後,隨即就成為研究 Ainu 人的重要文獻。1975年有 Willem Robert 的英譯版,1983年又有北海道鄉土史家北構保男的譯說。北構保男用自己足跡幾乎遍及Castricum 號航海所經之地的優勢,盡可能比定地名與地標,並針對史料諸的種種議題加以論述,可說是詮釋歐洲人所留下史料的傑作。
北構保男認為,日本早期對蝦夷地的紀錄相當缺乏,1643年航海的文獻可以補充文獻之不足。這樣的研究取徑,也讓人想到運用荷西史料研究十七世紀臺灣原住民歷史。臺灣與日本這兩個曾經是歐洲人幻夢中金銀島的地方,在原住民史前史的研究上竟也透過十七世紀荷蘭人無意間所做的民族誌觀察,偶然地殊途同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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