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還年輕

三人剛安頓好坐下來時，舊式的綠皮火車正徐徐駛離北京站的月台，前往蒙古烏蘭巴托。

剛才火車延誤了二十分鐘，急性子的洪紫嵐喋喋不休地埋怨。

「我們都晚了十二年，也不差那二十分鐘吧！」李語揶揄道。

三人包了一個二等車廂房，四張狹窄、簡潔的床，上下鋪各兩張、一張小桌子、一些儲物用的空間和幾個電源插座。房間大小剛好可以擠下四個成年人，設施一目了然。二等車廂沒有浴室，洗手間在走廊的盡頭，乘客在火車上無法洗澡，所以手冊裡提醒了多帶幾套替換衣服、乾髮噴霧、止汗劑等。

洪紫嵐拿起手機，扁著嘴說：「根本就是隨身帶了一個跟蹤器，火車一開就『恭喜我們開啟冒險之旅』！」

「說不定孖煙筒一直在遙距監視著我們。別忘了，這包間是她預定的。」李語擠眉弄眼，語氣特別的陰森詭異，說完還故意環視房間一周，再與洪紫嵐和方茜交換眼神，暗示這兒可能安裝了甚麼監控鏡頭或竊聽器之類的東西。

洪紫嵐驟然渾身冷顫，方茜縮著脖子，昂首望了一眼。兩人下一秒意識到甚麼，怒瞪了抿嘴憋笑的李語一眼。

李語滿足地微笑起來。

「不對！或許孖煙筒真的在這列火車上？藏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監察著我們！」方茜靜下來，覺得這並不是沒有可能。

「不可能！除非，孖煙筒有神經病。」李語斬釘截鐵。

「唉，我們出發前依然找不到孖煙筒！找到公司去才發現人一早辭職了，同事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人間蒸發似的。」洪紫嵐板著臉，無奈地搖頭。

「我們作為好朋友真的挺失敗的……」方茜感嘆道，「姊妹搬了家，換了工作，去了哪兒，在哪兒，我們都不知道，現在給我們安排了任務，卻怎麼都聯繫不上，好像在故意躲避我們，連為何要這麼做，我們也說不準……」

「雖然讀不懂孖煙筒背後的心思，但既然我們上了賊船，就做一個快樂的海盜！我想這也是孖煙筒最想我們做到的。」李語的耳邊突然縈繞著馬彥彤的聲音，「希望你們能為自己冒一次險，哪怕一次就好……」

方茜坐在下鋪床，挨著大汗淋漓的洪紫嵐，閃爍的瞳孔掃視了房間一圈。

「當年如果我們說的是去歐洲購物旅行，該多好啊！」

聽到方茜的肺腑之言，洪紫嵐和李語笑了。

「那時候我們才十幾歲，年輕衝勁、不甘平凡，當然想尋找刺激的體驗；如今我們都老了，才會覺得適應不了。」李語低著頭，細長的指尖在手提電腦鍵盤上旋轉跳躍著。

「誰老了？」方茜嘟起嘴巴，朝李語嚷道。

「阿西，你女兒都八歲了，都喊我們『阿姨』八年了，何況我們怎麼看也不算年輕！」李語又圓又大的鏡片反射著屏幕的藍光。

「不過，我們之中，鯉魚的樣子算是沒怎麼變了，依舊童顏一張，就是感覺有點兒累了。」洪紫嵐瞄了李語明顯的黑眼圈一眼。

白晢的臉頰、及肩短髮和樸素的打扮讓李語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幾歲，但在眉宇間、眼神裡、嘴角邊卻找不回以前氣勢逼人的傲然、不屑凡俗的清高和難以擊敗的自信，只剩下疲憊和冷淡。

李語抬起頭，窗外耀目的陽光正好打在臉上，讓人有一種幻覺，沉睡的活力被喚醒了，眼前的女生瞬間變回十八歲的模樣。

方茜手肘撐在桌上，托著腮自嘲道：「我卻一點一點變成了黃臉婆……」

方茜以前是班花。有一年班上不知道是誰無聊提議班花、班草選舉，班上三十幾個同學背著老師暗地裡搞投票，方茜憑漂亮精緻的臉蛋、烏黑的長直髮、女生看了會嫉妒的水汪汪大眼睛、男生看了會心動的可愛且迷人酒窩，加上活潑好動的性格，毫無懸念贏了比賽。

方茜也是最早談戀愛的。十三歲那年，比她們高一屆的籃球隊學長主動追求方茜。當時初嘗戀愛滋味的心臟小鹿亂撞，方茜向沒有丁點兒戀愛經驗的姊妹們請教，得到了不少「有用」的建議，長大後成了茶餘飯後搞笑的話題和一輩子忘不了的回憶。

二十二歲奉子成婚的方茜，瓜子臉變圓了，酒窩差點兒被埋進臉頰，昔日苗條的身材發胖了，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師奶」。

「鯉魚，你到底在幹甚麼？」洪紫嵐斜睨著李語腿上的電腦。

「難道是在記錄我們這趟旅行？」

「欸，對了！寫一本書關於我們的冒險吧！書名叫甚麼好呢……」

「不如叫……『突如其來的冒險之旅』？」

「名字太普通了吧，一點兒懸念都沒有，我是讀者都不想花錢買來看。要不叫『四缺一』？」

「『四缺一』？你以為我們在打麻將？難怪你的中文一直考得那麼差！」

「誰說我的中文差？當年中文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誇我中文水平高呢！」

「有嗎？你在做夢吧？」

「……」

前進的火車與路上銹跡斑斑的軌道擦出火花，發出隆隆聲響；洪紫嵐和方茜你一言、我一語的，毫無意義卻讓人懷念的吵嘴充斥著狹小的房間，留在奮勇直前的火車之後，淹沒在浩瀚無際的平原。

鍵盤的「噠噠」戛然而止。

「叫『延誤十二年的列車』，怎麼樣？」

洪紫嵐和方茜愣眼盯著突然吭聲的李語。

「我說的是書名。」李語托了托眼鏡，露出冷漠的眼神。

「我們確實遲到了十二年。」方茜的眼睛轉向窗外。

淺藍色的天空一望無際，幾片不仔細看很難發現的白雲悠閒地漂浮著，蔥綠的平原與清澈的湖泊靜靜相依，遠處一座茂密的森林神秘詭異，似乎隱藏著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明明應該在十八歲、體力最旺盛的時候來這趟旅行，我們偏偏從少女拖延到中女。」洪紫嵐定睛看著李語身旁空著的位置，難以言語的眸光穿透椅背。

「而且，若不是孖煙筒設置甚麼任務，我們根本不會在這兒。」李語闔上電腦，「不過很奇怪，孖煙筒委託科技公司安排的旅行，為甚麼是無法拒絕和不受時間限制的？」

科技公司一直強調這是商業秘密，是與馬小姐之間的合約內容，堅持不願透露太多，大家也找不到馬彥彤問個清楚。

「我剛才一直上網尋找答案，但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要不是那一句只有我們才知道的無厘頭暗號、我們早就曉得的冒險內容，以及我們相信孖煙筒為人的話，誰會沒搞清楚一切，就毅然出發？」

洪紫嵐又注視著面前空蕩蕩的位置。李語順著洪紫嵐的視線斜了一眼，接著把地上的吉他放了上來。

「你還真的帶了吉他。」

「嗯。出門前一刻我也在猶豫，畢竟出門帶太多行李很不方便。可是想了想，既然都要來了，就順從一下孖煙筒的意思吧。」

「鯉魚，別浪費千里迢迢揹吉他來的力氣，彈一彈吧！」

李語遲疑了一會兒，拒絕道：「我很久沒彈了。」

在中學六年讓李語感到驕傲的有三件事情，一是名列前茅的學業成績，二是多次在寫作比賽中得獎，最後是組過學生樂隊，當過主唱兼吉他手，儘管樂隊的名氣和成績不怎麼樣。

「反正我們都不會，彈錯也不會笑你啦！給我們唱一首學生年代經常唱的歌！」

李語抱起吉他思索著。

方茜掏出一台看似挺專業的相機，利索地拍下這一幕。

「阿西，你還在玩攝影？」洪紫嵐一手搶走方茜的相機，小心翼翼地擺弄著，觀摩著。

「偶爾吧！現在不經常出去玩，相機主要用來拍女兒和網店上的衣服。」

「我看你網店上的照片也挺專業的！」洪紫嵐物歸原主，並做了個怕摔壞價值不菲的相機的鬼臉。

「是孖煙筒讓你帶的吧？」

方茜將柔軟的目光投向李語。方茜懂得，李語和洪紫嵐也明白，馬彥彤希望方茜找機會重拾學生時期培養的興趣。方茜對攝影最發燒的時候，忍痛放棄買新的衣服和化妝品，努力存了一年零用錢，買了一台近萬元的專業相機；明知道學校不讓學生帶電子產品上學，冒著相機被沒收、自己被記過的風險，偷運了相機回校，在幾人毫不專業的掩護下，拍下了一輯輯珍貴的校園生活照片。的確，存在骨子裡的天賦和曾經用時光換來的熱誠若浪費了，很讓人惋惜。

一首歌忽然在李語的腦海掠過。李語偷偷朝洪紫嵐挑了挑眉，眼角意味深長的餘光落在無辜的方茜身上，以低調的口吻調侃道：「就唱這首吧。」

「在這個世界裡，尋找著你的夢想，

你問我夢想在哪裡，

我還年輕，我還年輕……」

生疏的吉他音符、不和諧的三重唱，漂浮著的青澀記憶，伴隨火車經過延綿不盡的八達嶺山脈，穿過黑暗的隧道、綠草如茵的平原、散落的村莊，迎接夕陽的落幕與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