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台中市,2019初夏
一、乞巧
童年時期住的公寓,面南的客廳窗戶外是一排行道樹。枝葉在天花板篩出斑駁光點,只要追捕它們,百無聊賴地等待著眼睛發痠之際,便能沉沉睡去。
大夢般仲夏白晝的記憶裡,是沒有父母的。每一年的七夕,不同於拜公媽氣派的大桌,阿公阿嬤總會在窗邊擺起藥櫃子充作矮祭壇,在上頭擺上相對小份的三牲、香甜瓜果、甜食、針線,喚我和妹妹跪在几前。「七月七織女生辰,是女孩子的節日,要乖乖、淑女,才能得人疼。」阿嬤將點燃的線香遞給我倆,得畢恭畢敬,隨著阿公的禱詞點頭拜拜:「請織女娘娘保庇阮寶貝姊妹花,生乎水水、乖巧溫順,手藝靈巧,心思剔透……」恍惚之際,青煙裊裊,像是女子風姿綽約的搖曳倩影。「祈求伊平安快樂地大漢。」這時阿嬤會將香換作針線,要求我們穿線,若順利穿過便代表乞得了巧。她總是會打趣地說:「啊恁細漢人總是眼睛利的。」
說也奇怪,幾年間,七夕當日總下起和著陽光的綿綿細雨,阿公說,織女和牛郎只有今天能相見,雨是他們的淚。每當想起這段往事,鼻尖仍然縈繞台北溽暑的黏膩濕氣與線香刺鼻的煙熏味道。
長大後發現即將哭泣時,鼻頭也是那樣酸酸辣辣的。
二、浮巧
曾經和友人穿著價格低廉、聚酯纖維經緯細密構織成的短洋裝,趕赴附近聚會場所數次,卻不曾發現它的存在──一幢隱身在城市鬧區卻浮華得令人暈眩的建築。
「唉呦,要蓋出這樣的建築感覺不是隨隨便便幾百個萬能解決的事唷。」主任市儈的眼打量著建築,嘴角帶著專屬既得利益者式的嘲諷,如他以往用同樣的表情端看我臉上的妝容:「身為妳的導師,我想提醒妳才大三,妝這麼濃做什麼?把青春還給我們好嗎?」胃總是一陣翻攪,血液裡汩汩竄動溫良恭儉戰勝對立的叛逆,敦促我回覆他一個歪嘴的微笑:既然是我的青春,幹嘛要還給你?
等待電鈴答覆的這段時間裡,一行念設計的人貪看著這幢色彩低調、四五層樓高的鐵灰色建築,剖面磚砌成的曲面形外牆、上嵌同等圓周的曲面玻璃,直抵挑高。現代主義的色彩,加乘後現代的弧形趣味,好貴。
女主人戲劇性地從房裡打開需要掃描指紋的玻璃大門。「主任,歡迎歡迎!一聽說您要加入這個團隊,大家都好振奮呢!」她大眼睜睜,不符比例、硬生生佔掉臉面三分之一的額頭渾圓白淨,像一隻法鬥犬。修得極為精巧的柳葉慈眉,頻繁地糾結、舒開、再糾結、再舒開,也像一尊過於白淨、肥嫩、叨叨絮絮的觀音像:「喔唷我可不曉得今天陣仗如此龐大呢主任你可要幫我介紹介紹這幾位年輕人看起來這麼優秀整齊唷拖鞋沒準備這麼多雙喔真是不好意思被樓上的穿走了。」
女主人手上剩下最後一雙拖鞋。她的大圓眼打轉於我和學姊之間,配戴著洛可可式戒身鑲嵌黑寶石的肥手指,饒富興味地敲擊免洗紙拖鞋的塑膠套。擬訂好了演繹貴婦的台詞,好潑灑身分地位給予的雍容與刻薄,她道:「最後一雙拖鞋,應該給?」一種虛情假意的遺憾語氣。我說:「先給學姊穿吧。」
大觀園裡,令我認為最奢侈難得的,居然是區區一雙紙拖鞋。
三、娟巧
有時候會想起皮膚黝黑、憨厚老實的國小同學阿科與巧笑倩兮的班花,就像忽然想起七夕的祭拜。
對於班上美其名「愛心媽媽」,實則不放心學校教育的直升機型母親們來說,別人家繪畫比賽常得獎的小孩,就像奶茶裡面必然有珍珠一般理所應當地認為:畫畫厲害,勞作也會很厲害吧。於是那天,身為美展常勝軍,卻做不出童玩的我,成為了班上的新聞。
那童玩是一種響板,在彩繪完數十個邊角圓滑、色澤溫潤正方形木塊後,必須捆繞緞帶、黏貼白膠成形。黏貼的方式會以五個步驟為一個循環,但我總搞不清楚要在哪個步驟停損、往返。老師、愛心媽媽數次的逡巡範圍跳過了「很會畫畫」的我,課堂來到尾聲,同學們舉起作品啪啦啪啦地甩玩起來。
桌上依然散落著先前被自己畫得花花綠綠的木塊和紫色緞帶,焦慮地嘗試終於引來了阿科母親的注意。非常慈愛表情不掩驚詫,她問道:「我以為妳做好了?」鼻頭頓時熱辣,憤怒油然而生,大人總是喜歡說「我以為」。她指導著,卻拿不願意理會的我沒轍,派出兒子阿科來到桌前。
阿科很喜歡我,全班都知道,但我一直很討厭他。他沒有問我為什麼不會,只是安靜地坐下來,觀看捆綁的方式。錯了,他拿起絲帶另一端,做一次示範。他笑得尷尬,帶著一種討好和深怕我自尊受傷的小心翼翼,反而使我矜持崩解,氣急敗壞地哭了出來:居然被喜歡我的傢伙瞧不起了。模糊視線中,木塊上的豔麗色彩看起來很刺眼。
「哦,原來她不會做美勞。其實這很簡單呀,妳就做得比她快。」班花的媽媽坐在小朋友專用的木椅上,幫女兒重新梳頭。並沒有意會到母親丟出的對話,班花正和朋友玩在一塊,目光明燦、笑靨如花。
四、討巧
初讀設計的高職時期,尚未理解其必須解決問題的核心價值,總是本末倒置地先產出圖形,再搜腸刮肚地汲取政治正確的人文主義精隨──無外乎自由平等博愛──堆砌華麗詞藻,賦予設計理念,畫龍點睛,成就靈魂。如果靈魂存在。
仗恃著從小到大培養的繪畫功底和矯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公主病本能,受到老師的專寵、同學的崇拜。好友曾經說過:「未來二十年內,如果在國際設計雜誌裡看見妳的名字,也不會覺得訝異。」
可我總帶著一種莫以名狀的心虛,焦慮著無從透徹設計本質,卻繼續以貿易商的眼光為其實質量才七、八分的商品,頒發漂亮籍貫、混充高級舶來品,投機取巧。
想我流著奸商父親的血,擁有個人魅力、充滿冒險精神、能透析市場需求,遇不適當投資即刻切割,冷血果決。很快的,發現對母親撒嬌是沒有用的,對母親討厭的、自稱愛心媽媽的女人們撒嬌也沒用,對她們教出來的女兒撒嬌更沒用;但對阿科有用,對慈父般的美術老師有用,對市儈的主任有用,對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孩同樣有用。
畫上精巧的妝容,迎合對方喜好投以正確的話題,自然的注視與微笑間添加充滿荷爾蒙的提示──以才智與手腕換來一次次若有似無的愛與疼寵,在一張張陌生的雙人床間遊走,眼眶痠嗆時,只能轉過頭去讓或許藏汙納垢的被單吸附淚水。啊,又不慎做了一次賠本生意啊。
「如果妳勾引男人的能力可以轉化為政治手段,妳應該是很有政績的統治者。」好友如是調侃。
「妳忘記了政客不用有政績,只要以精緻的操控媒體,打造良好的品牌形象、擁有一群死忠腦粉,就可以騙得飯碗、尸位素餐了。」我們抓著冰涼的啤酒瓶對碰大笑。
後來我很少哭了,除卻憶起阿公阿嬤的虔誠祝禱──從未被實踐卻被深深期許的真善美。租屋處天花板反射街道移動轎車的光點,再也沒有綠意。彷彿空乏年歲所需的占星解析般,充滿洞見又迂闊的諭示:看見了嗎?滿街跑的,熟悉行銷學的鬼神們。
五、碰巧
瑞自十八歲開始便任教於與戰後嬰兒潮正面交鋒的教育前線──如今校史已逾百十年的國民小學。巔峰時期,一班可達七、八十位學生,班導師必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會彈鋼琴也要能帶體操。矮小但身材曼妙的瑞穿著寬大保守的成套體育服,在操場上為躁動不安的小毛頭們示範伸展操。我們能想像她柳眉倒豎、桀驁不馴的神采,即使她根本還沒開始發脾氣。
如此驕傲且充滿生命力的她,也許不曾想過自己總有一天將垂垂老矣,會抱著孫女兒略為嫉妒地說:「妳好命、生得巧,沒經歷過戰爭餓肚子,等妳大了之後,世界就更好了。」她更不會知道,孫女兒長成了她開始教書的年紀,不僅不知道世界好了沒有,還悻悻然發現,花幾個小時排隊買來的甜甜圈,竟不如小時夜市花三枚銅板就能脆在齒間的糖葫蘆。
成長於物產豐饒、營養過盛、資訊豐富多彩的時代,卻苦於臉面扁平,無差別、無特色、無過去、無來處。帶著似是而非的復古偏執症,在時光洪流裡飢渴打撈已經被稀釋過的血脈,親愛的八年級生們。
念書城市巷弄裡,開起一家家古著店,顧名思義販賣自各地蒐集而來,歷史久遠、不再生產的古董衣料品。喜歡親近老東西的癮犯了,顧不得抵抗其掛懷舊羊頭賣資產主義狗肉的陰謀,能泡在狹窄的坪數裡一下午,幻想手中沾染了咖啡漬、織法繁複的衣飾,曾經是誰已然失落的日常,穿越蟲洞、飄洋過海,被輕柔地撫摸,最後輕巧地躺進我的衣櫃。
瑞大部分的衣服到哪裡去了呢?那墨綠色舊衣回收箱,也許是通往綿亙宇宙的入口。在那裡,靈魂得以旋舞。
她離開後,我保有一台金屬邊緣鏽蝕的萊卡底片機和一尾黑底白水玉落地褲。曾經,她隨手按下快門、曝光最後一張底片,剛好捕捉到她那放學後還要在街上賣糖果貼補家用的學生閃避的腿脛,模糊、細瘦、堅毅且不容置疑。照片最後得到鎮上攝影比賽的大獎。
彼時還有人迷信照相靈魂會被奪走,想是如此,小男孩盡可能躲避她各種形式的侵略,無論是知識的灌輸還是鏡頭的窺探。
近幾年的七夕不落雨,亦或是新城市向來日日春晴,我沒法確定。偶爾穿著瑞的歲月,奔赴自由活動的攝影課堂,是思念的方式。
幽暗的棚子裡,快門、閃燈聲響此起彼落。我沒什麼好捍衛,不扭捏、不躲避,蜻蜓點水、遊蕩漂泊,客串同學們的畫面。偶然的影像總有真誠的可遇,修圖軟體無用武之地的不可求。確認電子螢幕裡的自己充滿瑕疵與殘缺後,我安適地繼續往長大的路上走去,不再乞討,不再侷促。
嗨,我是1933,興趣使然身體力行少女革命的女性主義者。如果喜歡我的文章,歡迎按下小愛心或是留言踏踏。讓我們不定期再見(灬ºωº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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