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長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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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玉靜靜地蹲在亭仔下,一邊看看螞蟻從隙縫間鑽出來,忙忙亂亂地,一邊瞧瞧幾步之遙的阿嬤。伊底阿嬤坐在矮板櫈上,一把乾瘦身子掛在肥大的古早衫褲裡,身板挺得直直的,腳底邊躺著一堆細細的長竹條。她不時從中抽出一條,雙手俐落地編著一個䇞(ㄍㄢ,gān)仔。阿嬤常常說自己是「老歲啊」,一張臉皺皺的,骨節突突的手也是皺皺的。美玉檢視自己的小手小腳,不明白為何老歲啊就生得皮皺肉鬆的。


村裡人也叫伊底阿嬤「阿嬤」,說明了這兩個字有一定的份量。有一次,一群人鬧哄哄地,粗厚的男聲夾雜著大嗓門的女聲,到她家來找阿嬤。阿嬤慎重地將他們請到大廳裡,招呼大夥坐下後,自己往正對大門的板櫈上那麼一坐,頓時有了幾分莊嚴之感。或坐或站的一群人不覺得安靜了不少,開始將事情夾七夾八地說開來。伊底阿嬤邊聽邊排解,像極了村裡小孩發生糾紛時,就由大人或有威信的孩子王來仲裁。小孩子忘性大,今天吵鬧又打架,隔天就可以一起捅蜂窩、灌肚猴、焢土窯。


來找阿嬤的大人,大抵也是如此,美玉心裡這麼想著。一群人離開時,仍是粗聲粗氣,但明顯是愉悅歡快的。阿嬤將他們送到亭仔下,目送他們吱吱喳喳走過曬穀場,順著泥石路往山腳下走。


這時候的阿嬤,和平常的阿嬤不太一樣,眼底臉上都染了一層光似地。


編著䇞仔的阿嬤,眼睛也是晶亮的。阿嬤喜歡找事情做,忙起來時整個人就精神精神。沒事做時伊一雙眼睛老是盯著外頭看,似蓄著兩泓愁水,教美玉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落寞荒涼。外頭或天晴或下雨,有時颳著風,有時日頭熾艷艷。美玉對四季的變化還不敏感,就像曬穀場盡頭的一大籬燈仔花一樣。一年到頭油綠綠,只是有時花開千萬朵,有時零零落落兩三朵。


她不理解阿嬤的悲傷,阿嬤也不懂她小小的哀愁。


不知何時成行?但聽母親說,他們要搬去台北了。台北在哪裡?美玉心裡沒個底,母親、三個兄姊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除了父親,誰也沒去過。可是,他們要搬去台北了,這教美玉每每想起來很是難過,心中萬般不捨。去年春生上了小學後,她就一直盼著能和春生一塊去。母親說她比春生小一歲,等過完年很快就可以去上學了。美玉一直盼著盼著,盼著過年快快到。等歡天喜地地過了年,又吃雞腿又嚼杏仁糖的,母親卻說要搬去台北了!


美玉感覺伊的世界,唰一下,暗了下來,破了個大洞似地。


春生是伊最好的囡仔伴,兩人經常在燈仔花籬下摘花弄葉、捏泥巴、追螞蟻、生火燒菜煮飯的。有時結伴到田裡撿田螺、灌肚猴,或趁阿嬤不留意,偷偷跑到山腰上的大圳溝。愣愣地站在溝岸邊,無限驚奇地看著底下水流湍急,不知從哪裡來?欲流往何處?他們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巨大力量,敬畏之心油然而起。只敢看著、注視著,不敢跳下去一探究竟。大圳溝是神祕的、不可測的,貫穿小村莊順坡而下的一條清溪水,則像阿嬤一樣地好親近。村裡婦人在溪裡洗衣服兼洗東洗西,美玉和春生在溪中摸小魚蝦、搬弄石頭、比賽誰的小樹枝流得遠。遇日頭太歹毒時,他們乾脆潑得一身溼,再跑去躺在大樹下,透過葉縫隙間看天上白雲的變化,一邊東南西北亂亂說。


村裡孩童吆喝著去捅蜂窩時,他們也緊跟在後。個個拿著一支竹掃把,用來驅滅撲面而來、嗡嗡嗡瘋了似的蜜蜂。俟嗡嗡嗡聲量漸息,個兒最高的家福才把蜂窩妥妥地捅下來。孩童全圍了過去,家福擺出一付理所當然樣貌,先大大吃個幾口犒賞一下自己,再挨個挨個地分配給所有小孩。蜂蛹嚐起來甜甜的,村裡小孩子都愛吃。視蜂窩大小,每人可分得五、六隻至十餘隻不等。春生是美玉最要好的囡仔伴,自己捨不得吃,通通留給美玉。美玉笑靨如一朵小小花,自己有這麼多可以吃!又繼而一想,春生也想吃愛吃。伊於心不忍,還是留了幾隻給他。


只要有好吃的,春生都會先想到美玉,許是一截甘蔗、一個烤蕃薯、一串烤蟋蟀,或過年過節時難得吃到的大雞腿。兩戶人家離得近,約數百步之遙。春生咚咚咚地跑出門,咚咚咚地往上跑,一跑到曬穀場就開始扯著喉嚨大叫,「阿玉,阿玉,要不要啃甘蔗?要不要啃甘蔗?」 


去年中秋節,春生的阿爸說他開始上學了,為了鼔勵他好好讀書,特別把雞腿留給他。一隻香Q油亮的大雞腿,看著就忍不住想咬一口。春生捨不得自己一個人吃,巴巴地拿著雞腿往泥石路上跑,一邊跑,一邊忍不住饞涎欲滴。許是太興奮了,快到曬穀場時,一個踉蹌、跌倒了。整個人撲了上去,手一鬆,雞腿躺在泥石路上。這一來,香Q油亮的大雞腿,沾著泥又沾著砂,春生哇哇大哭了起來。美玉聽出是春生的哭聲,跑出去一看,春生仍伏在路上哭得兇。伊看著春生臉上豆大的淚珠不停地滾下來,再看看沾著泥砂的雞腿,哇一聲也開始哭了起來。只是分不清到底是為伊的囡仔伴跌倒而傷心?還是為不幸淪落塵土的雞腿而哭泣?


春生開始上學後,兩人玩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很多。有時他要寫作業,有時得幫忙餵豬、採野菜。春生握著一支鉛筆,在劃著格子的作業簿上,不甚工整地寫下一個個注音符號,嘴裡還唸唸有詞。美玉看著、聽著,覺得怪有趣的。想像自己也拿著鉛筆寫作業,肯定比春生寫得好。不知為何,她就是這麼覺得。


搬去台北的前一天,春生的阿母帶來了一袋炒花生,說是給他們火車上吃。春生挨著他的阿母,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美玉,美玉愣愣地看著他。大人們聊著天,美玉覺得無聊就跑了出去,春生也跟了上來,二人信步走到燈仔花蘺牆下。


「你明天就走了喔。」

「嗯!」

「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不知道。」美玉搖搖頭,她的確不知道,連台北在哪裡都不知道。

「那阿嬤呢?她去不去?」

「阿嬤不去。」

「那誰照顧她?」

「Hiroshi。」

「喔。」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

「等我長大了,再去台北找你。」

「你會坐火車嗎?」

「等我長大了,就會了啊。」

「喔。」美玉想了一想,覺得不無道理。

「那你有錢嗎?」

「等我長大了,就有錢呀。」

「嗯。」美玉點了點頭,心想長大真好。


春生的確來過台北,不是來找美玉,而是來當學徒。聽說是做黑手,和當時絕大多數背井離鄉來都會的農村少年一樣。是時,美玉一門心思全在準備高中聯考,沒心思多問幾句。又過了幾年,正是大學聯考衝刺期。一次,暮色已濃,美玉下了公車後,慣常鬱鬱不歡地走進巷子。快到家門口時,三個年輕小伙子正轉身離去。聽母親說,春生帶了朋友來看看四叔四嬸,準備先回鄉下,再去當兵。


美玉甚至不知道哪個是春生的背影,也沒多問,一門心思全在大學聯考上。


李白《長干行》

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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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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