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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讀過的「中國民間故事」裡記載:「年」是一頭常年深居海底的怪獸,每到除夕才爬上岸吞食牲畜傷害人命,因此除夕這天,人人扶老攜幼逃往深山以躲避「年」的傷害。直到發現「年」害怕紅色和爆炸的聲響,方才知道了驅逐「年」的方法。
過年總是家裡的大事。
準備工作通常從除夕當天往前倒數一個月就開始了,傳統市場裡專賣黑毛豬的攤位早早貼出預售的告示:「過年黑毛豬x月x日早上6點開始登記預訂」。你以為誰可能會這樣瘋狂地在冬季的早晨六點去登記買豬肉,卻收到母親的line訊息,照片裡的歐巴桑歐吉桑們在清晨五點半魚貫排著隊等著老闆開張,神色肅穆地像是背負著某種不可動搖的信念,啊,是年夜飯的重責大任啊。「我還不是第一名呢!」猜不出母親傳來的文字訊息裡的情緒,不知道是懊惱還是驕傲。
你一直很喜歡「魚貫」這個充滿了畫面感的詞彙,你彷彿可以見到這個社區裡彼此不相識的長者們,安靜而敏捷地擺尾在靛色的夜裡從四面八方、首尾相接地游向這個秘密據點,心照不宣地組成了一隻神聖隊伍捍衛逐漸消逝的年節餘味。「年夜飯當然要在家裡吃啊,去外頭吃一點年味也沒有,多沒意思!」母親總是這樣說。於是從有記憶以來,除夕的那餐總是在家中度過,總是無可避免地過度豐盛,而母親也總是無可避免地過度疲憊,但就如三跪九叩的苦行僧般死守著這項儀式,疲憊是虔誠英勇的印記。「今天可是除夕,穿黑色像什麼樣子!去換紅色的!」是的,當然還有這項。如果有「傳統年味保衛隊」這種組織,母親絕對是堅定的基本教義派核心份子之一。
年輕的時候你對母親這種信仰嗤之以鼻,你自以為理性的表示,過節什麼的毫無意義,除夕這一天和平時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白天黑夜,一樣的二十四小時,一樣的一分鐘六十秒,年夜飯和其他任何一頓餐食也毫無差別,隔了一夜便會化作相同的排泄物離你而去。雖然那時你和所有人一樣都讀過那本文青傾慕的小王子:
“ 狐狸告訴小王子,請他在每天的固定時間前來馴養他,這是一種儀式。「儀式是什麼?」小王子問。狐狸回答「是一種早已被人忘卻了的事,它使某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時刻與其他時刻不同。」”
許多年後你離了家才終於稍稍理解「年味」究竟是什麼。如果「年」是那頭人人避之的獸,它自個兒散發的味道恐怕是邊緣生物的落單與孤獨。孤獨是什麼滋味?你覺得說出來未免也太傻氣,好像自己還是為賦新辭強說愁的青澀少年,想想自己的年歲,總覺得已不適當了。
「新年快樂」你在心裡無聲地對牠說。
拍拍獸的頭,牠與牠難以言喻的氣味,躲回比靛色的夜更深的海底洞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