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試過準時下班了。抬頭一望,天仍是半明半暗的,我竟然不禁驚訝感嘆。
巴士站水洩不通,擠滿了焦急回家及趕赴約會地點的人們,他們都拿著手機,或給家裡打電話,或給朋友報告行蹤,或查找約會的地點。
星期五的晚上,很吵。
今天我也有約。不過不是我的前未婚夫,而是馬彥彤。
回想一下,上次見面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在一家泰國餐廳,我在那兒向她們宣布我準備結婚的消息,方茜還說讓佳佳免費當我婚禮的「花童」。
不行!一想腦袋就嗡嗡作痛。
前兩天去了同事介紹的心理諮詢,感覺反而糟透了。我的人生已經夠爛了,不需要外人插把嘴來提醒。
窗外的車輛呼嘯而過,踐踏反射在玻璃上模糊而憔悴的臉龐。我被碾碎了。
爸爸兩年前確診得了癌症,需要長期接受治療及服藥。每次看他蹣跚的步履、痀僂瘦弱的身軀、強忍著疼痛與不適的笑容,以及媽媽總在我和我哥耳邊說,要做好心理準備時,心臟感覺被撕裂了一大塊,有血有肉的。
我有一個交往了多年的男朋友,已經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卻在最後狠心捨我而去。理由是我不是以前那個洪紫嵐了。
我不是以前那個我?我穿著俗氣的名牌,戴著虛偽的面具,說著油腔滑調的話,不都是為了推銷保險賺錢;賺錢不都是為了治好爸爸的病,減低家庭經濟負擔;不都是為了結婚、買房子,組織新的家庭。我拋棄了屬於自己舒服的樣子,默默獨自承受著無人能說的痛苦,不都是為了我愛的你們麼?為甚麼最後卻成了我的錯?
來到餐廳門外,滾燙且朦朧的視線穿過玻璃,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馬彥彤正坐在一隅,低著頭,像是在研究菜單。我深呼吸,擦拭了眼角,悄悄地走向她。
「欸,紅紫藍!」馬彥彤愕然抬頭,然後流露愉悅的笑容。
「阿西說女兒快要測驗很忙,來不了;鯉魚也說很忙,不來了……」馬彥彤眼裡發出失落和無奈的光芒。
「嗯。她們也有給我發訊息。」我不冷不熱地說道。
「真的很難約呀!想我們四個人一起見面感覺難過登天!」馬彥彤扁著嘴,歪著頭繼續埋怨道。
「有這麼誇張嗎?」我一臉嫌棄。
「三個月前就約了,拖到今天才請得到您這位貴賓!還有兩位請不到呢!」馬彥彤調侃道。
三個月前,我仍在失戀的洪流中漂浮、掙扎,工作上也遇到了一些麻煩,甚至隨時面臨被解僱的殘酷結果,努力了幾年的血汗、犧牲的睡眠時間差點兒白白浪費了。我真的出不來,我怕在朋友面前會崩潰大哭,我不想顯露脆弱的一面,不想朋友擔心。
「我本來想約大家一起出來吃飯,給你慶祝生日的!」馬彥彤嘟噥道。
「不用了!」今年的生日是我最不開心的生日。我垂下目光,掩埋眸裡洶湧而至的悲傷。
我怕馬彥彤察覺到甚麼,趕緊調整情緒,轉移話題。「對了,我想起十七歲的生日,你們給我辦的那個生日會……」
馬彥彤噗哧一笑,壓在我心上的石頭驟然輕了。
「當時在阿西家,鯉魚叫阿西下樓去接你,我呢,就偷偷躲進阿西房間的衣櫃,準備出來嚇你一跳!」馬彥彤像個孩子,做了個鬼臉。
「誰知道啊,你一點面子都不給,根本不接納我們對你的『愛』!相反阿西被嚇得喊出海豚音,接著發瘋似地滿屋追著我和鯉魚來打,大罵我們踩髒了她衣櫃裡的衣服,害她要重新洗……」
「還打爛了那個生日蛋糕!」淡去的記憶突然湧泉而出,阻擋不了。
「哈哈!沒錯!鯉魚厚著臉皮說是阿西的海豚音給震碎了!」
「而且鯉魚特地帶吉他來,開金口給你自彈自唱生日歌!」
馬彥彤懷念起昔日的美好歲月,嘴角翹起興致勃勃的弧度,臉頰泛起紅暈,眼眸裡溢滿了感動。
「是你們第一次親手做的生日蛋糕……」腦海馬上浮現三個女孩偷偷摸摸地去準備材料,在廚房裡手忙腳亂、臨時抱佛腳地給好朋友做生日蛋糕的情景,一切似乎發生在昨天,猶如我就在現場看著笑著。
我咧嘴笑了。
「也是最後一個……」馬彥彤感覺有點兒可惜。
「結果一半是吃的,另一半給玩了……」
「阿西想報仇,突然給我們每人臉上抹了一點奶油,鬧劇就開始了……」
「哈哈!我記得走之前被阿西禁錮,強迫我們一起打掃完才能離開呢!我們實在玩得太瘋了!」
「你最近過得怎樣啊?」
話鋒突然一轉,我有點不知所措。
「挺好的。」說完,情緒開始哽在喉嚨,再說下去可能會露出馬腳。
馬彥彤凝視著我的臉,滾燙的視線足以溶掉我的保護層。我的眼神不自然地閃躲。
「你……感覺很累!」
「最近工作太忙了,天天加班……」我支吾以對。其實我是在用工作麻醉自己。
我在心底暗罵自己。真不像我,我大大咧咧、爽朗坦率性格不知何時被消耗了,剩下極度脆弱且矯情的靈魂。
馬彥彤忽然握著我放在桌上的手。我一臉訝異地注視著她。
我手上的訂婚戒指不見了。馬彥彤大概在我坐下來的時候就發現了,畢竟她是我們之中最細心的。
在店裡昏黃的燈光下,我發現一張迷茫的臉龐闖進了馬彥彤幽深的瞳孔。心臟劇烈地敲動胸膛,痛楚使我呼吸紊亂;耳邊彷彿聽見了溫柔的絮語,慫恿我撕下虛偽的面具。
將所有責任和痛苦扛在肩膀上不是勇敢,活出自己想活的樣子才是。
閃爍如珠寶的眼眸呢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