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最迷戀的作品有哪些呢?松本零士的《宇宙戰艦大和號》、《銀河鐵道999》、《千年女王》、鳥山明的《怪博士與機器娃娃》、北条司的《貓眼》、高橋留美子的《福星小子》,動畫版都很精采。八十年代初經濟爆炸成長的日本,動畫產業如日中天,主題曲和插曲編寫錄唱品質極高,屢屢攻佔流行榜。有幾首經典作品,現在聽到我還能馬上跟著唱:《再見銀河鐵道999:安得羅美達終點站》映畫版(1981)越洋禮聘1978年全美冠軍曲"Torn Between Two Lovers"原唱人Mary MacGregor創作、演唱主題曲"Sayonara",溫柔、細膩,哀而不傷,應該是我這輩子第一首真正愛上的英文歌。為了擁有杏里為《貓眼》電視版動畫演唱的主題曲"Cat's Eye",我一邊放錄影帶,一邊把手提錄音機對準家裡那部十五吋電視機的喇叭,捕捉到的音質非常破爛,還是翻來覆去地聽,樂此不疲。
1985年是我的「西洋音樂元年」。我十四歲,跟著許多同代人一起認真迷上洋文歌。真正打進腦海、揮之不去,並且認認真真喜歡的第一張西洋音樂專輯,算起來應該是群星救助衣索匹亞的義唱名作《We Are The World》(台灣翻譯作《四海一家》)。那齣匯集樂壇大腕在錄音室輪唱的主題曲MV,在電視反覆播放,深入人心,電視綜藝節目甚至有藝人用子母畫面播放原作,然後從頭到尾模仿每一位歌手的表情取樂觀眾。裡面有個傢伙鼻音濁重,半唱半唸還走調,眾星之中數他唱得最難聽──我便這樣認識了Bob Dylan。
這一年,Madonna的第二張專輯《Like a Virgin》橫掃全球,我也迷上了這個辣妞兒,回頭找來她1984年首張同名專輯補課。唱片公司送母親一件印著Madonna那幀冶艷之極的唱片封面T恤,馬上被我接收,一有機會就穿上身,頂著一頭「髮禁」時代的短毛,自覺時髦,得意得很──1987年之前,台灣中學男生的頭髮一律剃成板寸,女生一律剪成「西瓜皮」,是謂「髮禁」,「解嚴」之後纔逐漸鬆綁。那些唱片封面上鬚髮虯張的偶像歌手,或也因此尤其令人神往。
1985年另一組橫掃全球的偶像是Wham!(台灣翻譯成『渾!』合唱團,對岸譯成『威猛』,氣質大異),專輯《Make It Big》奪下英美榜冠軍,狂賣逾千萬張。我從母親的抽屜找到他們第一張專輯《Fantastic》(1983),很愛那首其實不算太紅的饒舌歌"Wham! Rap(Enjoy What You Do)",還用美術字仔仔細細抄下完整歌詞,送給同班另一位也迷西洋音樂的Wham!粉絲(現在想想自己到底抄了什麼,也是始終莫名其妙)。Wham!也是史上第一組到中國大陸演出的西方流行團體,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了幾幕Wham!大陸演出片段,記得看到了他們遊長城,演唱會上大家正襟危坐,卻仍有一兩個站起身來忘情扭擺的青年,旁邊是表情如臨大敵的公安。那些鏡頭,在兩岸隔絕的年代,在我們眼中簡直跟登陸月球沒有兩樣。
許多瘋聽西洋歌曲的同學,每周一定去唱片行索取影印的Billboard(《告示牌》雜誌)榜單,密切關心排行名次起落,認真不下大人關心股市加權指數,那兩張榜單(Billboard Hot 100單曲榜與專輯榜),就是當年我們追趕第一世界流行風潮最方便的工具。那年頭一百塊台幣可以買一卷正版卡帶,盜版卡帶則要價三五十塊不等。一卷正版錄音帶等於兩三天的飯錢,大部分孩子只能久久買一卷。說到這一點,我確實比同齡孩子佔了大便宜:幾乎所有引進台灣的新專輯,母親都會有,著實讓我省下不少開銷。
然而,總有母親那兒也找不著的專輯。就在1985年,我生平第一次用零用錢買了一卷西洋搖滾卡帶,是盜版的Tears for Fears(驚懼之淚)首張專輯《The Hurting》(1983)。我先愛上了他們第二張專輯《Songs From the Big Chair》的暢銷曲"Everybody Wants to Rule The World"(台灣翻譯成『世人皆有江山夢』,當年唱片圈還挺有教養的)和"Shout",我把母親的黑膠唱片轉錄成卡帶,聽了一遍又一遍,又想找他們早期的專輯,只好去唱片行尋寶。那時我甚至連辨別盜版的能力都沒有,懵懵懂懂買了回家,打開內頁,才覺得事有蹊蹺:歌詞錯誤百出,連歌名都打錯,印刷更是粗劣不堪。至於音質如何,則已不復記憶了。
1985年冬天,母親的電台節目循例與雜誌合辦西洋年終榜票選,考慮到Wham!實在太強,無人能攖其鋒,榜單統計首次把「二重唱」和「合唱團」分開計算(『樂團』、『樂隊』的稱呼得再等幾年才會普及)。「二重唱」項目的結果毫無懸念,Wham!遠遠領先Tears for Fears,還有個湊熱鬧的第三名Hall & Oates。然而那年頭Tears for Fears的樂迷都覺得自己比Wham!的樂迷高尚有水準,我也不例外,雖然私下也真的很喜歡Wham!,投票時還是義不容辭圈了Tears for Fears。
老實說,以當時的聆聽口味,聽到Duran Duran就已經覺得非常「搖滾」了。大概就是在1985年前後,家裡添了一樣尖端科技新產品:一部可以播放CD的隨身聽。架上CD沒有幾張,媽媽有什麼我就聽什麼,除了喜多郎的《絲綢之路》,聽得最多的就是Duran Duran的《Rio》(1982)和實況專輯《Arena》(1984)。《Arena》的開場曲"Is There Something I Should Know"簡直震撼過癮極了。至於Duran Duran迷死半世界少女的俊帥模樣,我反而印象模糊,也從來沒有搞清楚團員長相的打算。這一年,Duran Duran成員另外組了兩支玩票性質的樂團Arcadia和Power Station,我特別喜歡Arcadia那張《So Red The Rose》,對Power Station則沒啥感覺。1986年Duran Duran推出新專輯《Notorious》,是我身為Duran Duran歌迷追蹤的最後一張唱片。之後我的聆樂品味大轉彎,就和他們「失去聯絡」了。
我漸漸養成習慣,一有機會就在母親工作桌的抽屜翻找沒聽過的錄音帶來嘗鮮。1986年某一天,我挖到一卷Beatles的精選輯《20 Greatest Hits》,原版唱片早在1982年便已發行,紀念Beatles正式出道二十周年,收錄二十首美國榜冠軍單曲。從小經常聽到讀到「披頭」一詞,隱約覺得這個團體似乎很厲害,純粹出於好奇,我把這卷錄音帶放進隨身聽,從"She Loves You"一路聽到"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這些古老的歌,有些聽來熟悉,有些十分陌生,卻都比任何時新的排行榜歌曲更讓我著迷。
1987年,我在光華商場買下生平第一張黑膠唱片:「雅音」翻版的Pink Floyd專輯《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1973)。老闆還一直鼓吹我買另一張Chris de Burgh的《Crusader》,我那天錢不夠沒理他。現在想想,好像也不怎麼值得後悔。回家用母親的唱機大聲放Pink Floyd聽,那莫可名狀、奇趣橫生、深不可測的音樂,勾起無窮懸想,我覺得自己可以一直一直浸在這樣的聲音裡永不厭煩。就這樣,我一腳踏進了父母輩青年時代火紅的那個搖滾世界,聆聽路徑一路回溯,自此與多數同代人的耳朵分道揚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