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門,消失的酒吧與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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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述】1997年開始在聯合文學寫「搖滾頁」專欄,到1999年結束。這是第一篇作品。當時自己做了配圖,但檔案老早不見了,晚點再找出來看看。左圖由Joe Marquette攝於1971年9月,Jim Morrison掛掉之後半年。

我一直記得不可遏抑地想聽Doors的那種感覺,十七歲那年一個冬夜,離大學聯考還有一百三十九天。獨自站在亮晃晃的公車裡看著窗外冷清的街景,身上散放著 適纔跟友朋聚會沾染到的菸味,忽然極度想聽Doors,想讓冷颼颼的夜裡多出一些距離遙遠的、素色的頹廢聲響。下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所有的店家都打烊了, 路燈照著無人的巷弄、小蝙蝠繞著圈盤旋飛舞。想起前幾天把Doors的卡帶都借給M了,頓時覺得前所未有地空虛起來。
我跟M是在校刊社認識的。高二那年我跟他競選社長沒選上,M當選之後便邀我作社團的首席幹部。 在一學期的共事中,我對M培養出一種既是革命同志又是競爭對手的微妙情感:瘦長的M總是顯出一種不慌不忙的早熟姿態,笑起來永遠帶著嘲弄的表情,彷彿天底 下沒有任何事情足以讓他驚惶。在他身邊,我總覺得自己是個笨拙可笑的二流貨色 ── 老實說,我一直忌妒著M。
拿卡帶到學校借給M的那天,我們一人分一邊耳機,聽著〈People Are Strange〉。「人們變得古怪,當你是個陌生人/面容如此醜陋,當你獨自一人/女人變得邪惡,當你不被需要/街道也傾斜起來,當你失意落魄」⋯⋯Robby Krieger幽幽咽咽彈起吉他間奏,喝醉了似地,指法卻又十分精準。
「等考完我就要去學電吉他,而且不要狂飆,要彈就要彈這種的。你聽,它的每個音都有意義。」我比手畫腳地對M說。
M沒有回話,用他一貫的表情揚起嘴角,斜斜看了我一眼。
當時校刊社幹部擁有無限制請公假不必上課的特權,於是我們鎮日窩在漏雨破窗、僻處校園最角落的社辦,一知半解地啃著志文新潮文庫跟五十年代那些意象奇詭的現 代詩,並且不時為著龐大的議題用盡腦中新習得的冷硬詞彙反覆論辯。那一年也是我的搖滾樂啟蒙期:我拿三百塊跟班上同學買了一對隨身聽專用的外接喇叭,在社辦一邊做完稿一邊放著一捲又一捲的卡帶。Jim Morrison在一九六八年的錄音裡囂張地吼道:
We want the world and we want it
We want the world and we want it now, now? ...NOW!!
其實我們並不確知自己是否真能掌握這個世界,因為世界正以恐怖的速度激變著。請公假窩在校刊社聽Doors的那年,剛解嚴沒多久,大學校園裡學運四起,畢業 的學長帶他們編的地下刊物回來給我們看:米黃的紙張上是一幀幀黑白分明的木刻版畫和墨色淋漓的標題,滿是我無法理解、卻又不能不在閱讀當下感到熱血沸騰的 詞彙:「特別權利關係的父權心態」、「黨國大一統」、「國家機器vs.民間社會」、「權力的第三面向」⋯⋯政治迫害、記過退學的威脅是他們頭頂明亮的光 環,這種悲壯的、反體制的氣氛令人神往不已。在台灣壓抑已久的民間力量驟然傾瀉而出的時節,我聽著整整二十年前造反派年輕人聽的搖滾樂,等待著大學聯考、 每天對校門口的偉人銅像投以輕蔑的眼神、且一面揣想風起雲湧的六O年代該是什麼模樣。
離聯考還有一百三十九天的那個晚上是Y的生日。Y是某女校的校刊社主編,跟M介乎熟與不熟之間,就像兩個邦交國的總理一樣,在慣例上必須建立某種程度的友好 關係吧。總之,那天我臨時被M抓去作陪,上館子喫了一頓火鍋,同去的還有M的另一個朋友跟Y的同學。在餐桌上我被M灌了好幾杯啤酒 ──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喝啤酒,所以不久就頭疼起來。喫飽之後時間還早,有人提議到羅斯福路上一家叫做 AC/DC 的酒吧去續攤。
在校刊社代代相傳的神秘故事裡,總會提到 AC/DC 這間酒吧。傳說古早的學長寫不出東西或者創意枯竭的時候,就把完稿紙捲一捲帶到 AC/DC 去,叼著 菸、拎著啤酒瓶,把酒吧的桌子當編輯桌,然後便做出一張張被後世奉為經典的校刊版面。他們在那兒飲酒、論辯、寫詩、生產滿篇都是夾槓的論述。在那些故事裡, AC/DC 就是這一代的「明星咖啡屋」,是早慧的心靈宣洩滿腔才情的所在。不過說也奇怪,我從來也沒想過要到那兒去瞻仰前輩豪氣干雲的遺跡。大概「酒吧」這種地方,對十七歲的我來說,還是過於危險的吧。
我們來到一個停滿機車的陰鬱騎樓,除了入口處一塊巴掌大的木牌,完全看不出任何屬於酒吧的跡象,祇有一條窄小的梯級,往上看去,黑暗的樓梯間隱約有一堆堆裝啤 酒的木箱。攀爬而上、推開門,Doors幽深冰冷的樂音混雜著菸味迎面撲來。DJ 端坐在滿牆唱片圍繞之中,散放出一種獨裁君王的雍容氣派。客人們錯落散 坐、匿身在暈黃光圈籠罩不到的黑暗裡,祇見每張木桌中央一圈圈霧氣裊繞的亮光,照著菸包、酒杯、寫了字的紙、一雙雙交疊的手。已經死了十幾年的Jim Morrison緩緩唱著:
騎在蛇背上/騎在蛇背上/來到湖邊/史前的湖邊
這條蛇好長/身長七哩/很老很老/皮膚冰冷
騎在蛇背上/蜿蜒向西⋯⋯
就在這樣的樂音中,我跟M、M的另一個朋友、還有並不相熟的女孩子Y以及她的同學,圍坐在 AC/DC 的長條木桌前,大家一邊喫我帶去當生日禮物的蝦味先跟 七七巧克力(我不記得為什麼帶這麼寒磣的禮物,大概是匆忙之際來不及專程買東西吧)、一邊玩一種叫做「心臟病」的撲克牌戲‐‐這是一種玩起來必然喧鬧尖叫 不已的牌戲,所以一直到離開酒吧,我都沒有餘暇專心地聽完一首歌,然而伊們並不介意在Doors的音樂聲中玩「心臟病」、伊們甚至並不知道那是 Doors,我又能說什麼呢。
離開 AC/DC 的時候已經很晚 了,在羅斯福路上吹著夜風等公車,越想越不甘心,便漸漸悒鬱了起來。在瀰漫著菸霧和迷幻搖滾的酒吧裡,一群玩撲克牌的高中生顯得多麼不上道、多麼傖俗!最 最不幸的是,我自己也成為這種無可原諒的傖俗的共犯。於是暗暗決定此後不再到這家酒吧,除非終於能找到知己至交、或者擁有一個真心瞭解我的情人。
然 而這個願望一直都沒有實現:知己和愛人一樣難尋,而且 AC/DC 不久就關店了。這間酒吧遂挾帶著不完滿的記憶,繼續在我腦中升高、神化,成為聖殿一般的 神秘傳說。即使後來走遍台北播放著搖滾樂的酒吧,在不同的昏黃燈光下學習吸菸、爭辯、飲酒;甚至一度竭力把指間的香菸想像成大麻、把窗外烏煙瘴氣的台北想 像成舊金山的嬉皮社區,其實都還是在偷偷比對 AC/DC 留在心底的,某個青春期的殘片而已。
頂著夜風回家的那天晚上,坐在沒有Doors可聽的房間撥電話給M,想跟他討回我的錄音帶。
「喂。」M的聲音很虛弱。
「喂,我啦。你還好嗎?」
「滿幹的,不曉得自己在那邊做什麼。」M很無奈的樣子。
「喔。」我無以為繼。
多 年之後從軍中退伍,獨自背著包包跑到歐洲去晃蕩了一個月。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我走到廣袤的巴黎Pere Lachaise公墓,沿著指示找到了Jim Morrison的墳。這趟旅行之前,我已經從書本和影片中看過無數次Jim葬地的壯觀模樣:二十多年來,每個月都有成千上百的樂迷從世界各地前來憑悼這 位永遠被凍結在二十七歲的偶像。照片裡的墓地有一座他的胸像,被塗抹得面部全非。大理石的墓座上,Jim的名字也幾乎全被層層疊疊的塗鴉遮掩。噴漆和刻字 不僅佈滿他的墓塚、更蔓延到周圍的墳墓和圍牆,據說每年忌日都會有歌迷翻牆潛入墓地,在他的墳前燃起一支支蠟燭、輪流吸大麻,把滿地的菸屁股排成他的歌名:THE END。
然而當我來到他的墳前,卻完全看不到這些。墓地在不 到一年前纔剛剛徹底整建過,胸像已經搬走,原本刻在大理石上的文字被換成更堅固的銅牌,鐫刻的名字也還原成他的本名,唸起來索然無趣的James Douglas Morrison;滿牆的噴漆塗鴉全部抹得一乾二淨,墳墓上整整齊齊擺著幾束鮮花。一個表情憂鬱、穿著皮衣和牛仔褲的長髮青年,架起三角架想在墳前替自己拍照,馬上被旁邊拿著對講機、戴墨鏡的健壯女警制止。兩個操南方口音的肥仔老美拿著地圖走來,對墳墓端詳了半天,品頭論足一番就離開了,彷彿他們來看的是 羅浮宮的一幅名畫。秋日的暖陽斜射而下,我站在墳前,愈看愈覺得不可思議:Jim Morrison的軀體,真的就躺在這下面嗎?
直到離開墓地、踏進地鐵車箱,纔猛然想起十七歲的那個夜晚。Jim的聲音在玩著撲克牌的我們周身漂盪,他離我那麼近卻又那麼遙遠。那間埋藏在記憶裡,被神秘化、寓言 化了的 AC/DC ,竟然和照片裡已經不存在的墳地遙遙相對起來⋯⋯此刻我纔醒覺,彼時戀慕著的迷幻、頹廢、激進和悲壯,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進入過自己的 生命,就跟我壓根兒沒沾到過六O年代的邊一樣,那祇不過是對自己未嘗理解過的生命狀態、未嘗經驗過的歷史情境一廂情願的想像。墨色淋漓的地下刊物、耳機裡 穿越二十年歲月嘶吼著搖滾樂的造反派青年、墓碑表面橫七豎八的塗鴉,伊們雜揉在一處,形成一種虛幻的鄉愁,透過滿牆的唱片向我招手。然而嬉皮皆已老去, Jim Morrison凝定在二十七歲的臉孔和六八學潮的街頭塗鴉都印在明信片的背面,一張五法郎。那場集體的青春期,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站在擁擠的車箱裡,望著窗外映照出另一個模糊搖晃的自己,再度不可遏抑地想聽Doors。那是當你真正孤獨的時候纔聽得進去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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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1/97按,原載於「人民公社」BBS站】 這篇文章原載《台大人文報》第六期,一九九一年一月出版,是我大二時寫的文章。事隔多年重新打一遍,當然發現許多問題,不過既然是少作,就讓它原樣示人吧。更完整的羅大佑評析是一九九五年和一位朋友替他的自選集合寫的文案,這篇只是讀了版上的文章,有些感觸,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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