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了黑衣墨鏡的故事──看羅大佑的十年轉變

更新於 2021/05/0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8/31/97按,原載於「人民公社」BBS站】
這篇文章原載《台大人文報》第六期,一九九一年一月出版,是我大二時寫的文章。事隔多年重新打一遍,當然發現許多問題,不過既然是少作,就讓它原樣示人吧。更完整的羅大佑評析是一九九五年和一位朋友替他的自選集合寫的文案,這篇只是讀了版上的文章,有些感觸,所以花兩個鐘頭打打字,破上來湊個熱鬧。
啊啊,我的十九歲。^_^
有人因為失去了生命而得到了不滅的永恆
有人為了生存而出賣了他們可貴的靈魂
心中深處的天平上 你的慾望與真理在鬥爭
曾經一度自許聰明的你
是個迷惑的人
--盲聾,一九八三
金馬獎晚會上,羅大佑穿著服貼的西裝打著黑色的領結,掛著透明的眼鏡梳著油亮側分且新剪過的頭髮,在偌大的國家劇院舞台上和陳淑樺對唱「滾滾紅塵」的主題曲。不知道是太久沒唱現場還是領結卡住了喉嚨,他唱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結果是黃霑得了最佳插曲獎,羅大佑落選了,也沒能上台致詞。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要是拿到這座金馬獎,站在領獎台上,會對底下的衣香鬢影說些什麼?他是不是會想起八年前帶著「之乎者也」的 demo 帶四處碰壁沒人肯出的往事?他是不是會想起燙滿頭爆炸捲髮著一襲黑衫一副墨鏡吼著「假如你真的覺得自己不可一世/為何不回家好好照照鏡子」那時候底心情?他是不是會想起禁歌,想起七十三年的演唱會,或者,小妹?羅大佑落選了,這些,我們也都不會知道了。 --昨日的信仰已變成了過去狂熱猶存的餘溫。
黑潮滾滾,起自一九八二,民國七十一年。一九七五由楊弦帶起的中國現代民歌運動,已經淪為年輕男女抱把吉他哼唧三兩句不著邊際的男歡女愛以期有朝一日能一炮而紅變成個「校園明星」的手段。年輕的知識份子只有重新躲回西洋搖滾和學院古典的懷抱裡去。二十八歲的羅大佑抱著「之乎者也」的試聽帶四處碰壁,最後終於獲得滾石首肯,發行唱片。這是一張台灣流行音樂史上前無古人的搖滾作品,歌詞沒有一句是純供消遣的風花雪月;沙啞的聲音裡有的是憤怒的質問,深沈的自省,尖刻的諷刺,銳利的批判,和毫不保留的迸竄的生命力。「假如不喜歡的話,請回到他們的歌聲裡,因為這中間沒有妥協。」按下 play ,「鹿港小鎮」的電吉他浩浩奏起,這個蓬髮黑衣的年輕人狠狠敲開了青年文化的另一道大門,赫然流洩而入的光線或許刺眼,但絕對是暖熱的。
習慣於包娜娜劉文正鄧麗君的人士紛紛為文炮轟這種墮落吵嚷的東西,認為這種離經叛道的灰色思想毒害青年學子甚鉅,有動搖國本之虞;可是我們的青年就是喜歡這種東西。無數少年男女紛紛跟著他痛苦地呼喊著「台北不是我的家」,墨鏡黑衣和捲髮吸引了絕大多數的目光。不過最重要的是,那些只肯擁抱西洋搖滾/學院古典的年輕知識分子,早就對「國語歌」,就像對「國產電影」一樣,比「不屑一顧」還要不屑一顧。但是當他們聽到「之乎者也」,他們知道,革命終於開始了。「這裡沒有不痛不癢的歌」,羅大佑如是說。
十四個月之後,羅大佑出版了第二張作品「未來的主人翁」。
聰明的你 告訴我什麼是真理
瀟灑的你 告訴我什麼是真理
瘋狂的你 告訴我什麼是真理
多情的你 告訴我什麼是真理
有多少的孩子在今天誕生
你要他們將來成為什麼樣的人
假如要學習一個女人欺騙的靈魂
你將會得到虛偽純潔溫暖的矛盾
--誕生,一九八三
這張專輯,歌詞的韻味更醇厚,批判更深沈,音樂更成熟,意象更豐富,概念也更完整。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深夜聆聽這張專輯時為之落淚。「亞細亞的孤兒」是一首寫給台灣,也是寫給中國的歌︰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但是在民國七十二年,這樣的歌詞足以使他消失於歌壇,這首歌遂有了一個「給中南半島難民」的障眼副題。這張專輯沒有一首作品是多餘的,時而血脈賁張,時而盪氣迴腸,時而怒吼,時而低吟,整張唱片情緒比前一張更憤怒,更有力,造就「未來的主人翁」成為羅大佑的巔峰之作,也同時引起了更大的爭議和當局的注意。一九八三適逢大選,他墨黑的身形出現在國民黨黨部的宣傳海報上,眾人一片錯愕。然後是一九八四,第三張作品「家」的問世。
砍去我那萬能的雙手給我一對翅膀
這樣的事情到底我敢不敢
攤開我雙手問問我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我所不能了解的事,一九八四
這張專輯裡憤怒的情緒收斂了很多,倒是溫情的氣氛洋溢整張唱片。它的結構不若前張完整,作品的水準也有較大的落差。但是其中的佳作,像「我所不能了解的事」,仍然足以列入羅大佑的經典之作。「之乎者也」至此已經四年了,創作環境依舊惡劣不堪,他還是寂寞地獨個兒走在最前面,承受一切一切的殷切期許與嚴厲批判,這種巨大的壓力使他遇到了難以突破的,新的創作瓶頸。加上當局的壓力也開始使他不能不在意,「家」的氣魄,比起「未來的主人翁」是弱得多了。
一九八五年,他把前兩年歲末演唱會的實況錄音挑出了十一曲,結集成「青春舞曲」發行唱片,是當時唯一的 live album。在這張專輯的附記裡,羅大佑寫道︰「……到了我告別一段時間的時候了。我總不能騙你說我腦袋裡還充滿著音符。多久?請別問我。」
寫完這段話,他就到美國去了。移民。被目為偶像的壓力、被當局盯梢的壓力和創作枯竭的壓力使他必須逃離這片島嶼。四年之後,他才再度讓我們聽到他的歌聲,但是這回,已經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一九八八年,羅大佑三十四歲,出了一本文集,名為「昨日遺書」。書裡穿插了大量的影像,透過縝密細膩的文字,這本書誠實地呈現了羅大佑這個人的深層思考,還有他面對自己、面對社會的態度。但是人們對羅大佑已經有了太深的「既存印象」;人們不是爬到「高不可攀的角度來審閱批判他的作品」,就是把他當做一個歌星來聆賞或者膜拜。這大概是他一直擺脫不掉的困擾吧。
一九八八年,群眾中對歌手羅大佑的印象已經相當模糊了。台灣解嚴了,環境已經不若往昔。各種各樣的聲音充斥在市場上,唱片公司包裝出一個又一個的青春偶像,像賣化妝品一樣地把他們推銷給年輕人。而羅大佑六年前敲開的那扇門,已經有許多後輩進出過,也有了一定的成就。羅大佑亦不再憤世嫉俗,不再蓬髮黑衣。「愛人同志」是他第四張專輯,封套上的他宛若剛從軒尼詩XO的廣告上走下來,穿著白襯衫黑西裝打一朵領結,剪短的頭髮油亮地側分露出高高的額頭,那個墨鏡長髮的憤怒青年是不會再回來的了。這張專輯在音樂上做了非常精緻的處理,分別在台港兩地四間錄音室完成,經由唱片公司的大力宣傳,羅大佑的重回歌壇在商業成績上非常成功。不過聽「之乎者也」、「未來的主人翁」長大的一代簡直無法忍受他這種向商業體制靠攏的行徑,紛紛對他表示失望。他解釋這張專輯時一再強調,他只寫自己所思所想,人們不該因為他不再叛逆抗議就責備他,而且他也請大家多注意他在音樂上下的苦工。但是這些都不足替他某些歌裡明顯的匠氣和大量流失的生命力做藉口。不過放眼當時歌壇,「愛人同志」的水準依舊遠遠凌駕於其他作品之上,是殆無疑問的。
聽了「愛人同志」仍感到猶疑的人,在「情歌羅大佑」兩捲卡帶出版之後,乃確定了偶像的破滅。這是一套新舊作品外加舊歌新唱的合輯,全部是情歌。其實想賺錢就是想賺錢,講在多漂亮的話來掩飾這種擁抱市場的行徑也沒有用,因為事實上,「情歌羅大佑」的確是他迄今發表過最不用心、最不認真的作品。要賺錢並沒有錯,,但是為了這個而犧牲掉身為創作者所該有的自我尊重的嚴肅精神,甚至把以前嘔心瀝血的誠實作品拿來五彩繽紛地重新包裝一道再一塊兒拿來賣,實在叫人想哭。…或許這樣談「情歌羅大佑」根本就是錯的,因為既然擺明了要賺錢,祭出嚴肅精神之類的口號去K他就是很不識時務的一個動作了。在這種情況下,「賺到錢」就表示作品成功,「賠了錢」就表示作品失敗。可是無論如何,「失望」總不是一個能夠被輕易釋懷的感覺。我們還是可以這麼說︰羅大佑出版情歌專輯,算是跟以往的自己,正式決裂了。
羅大佑是不是過氣了?他在八O年代的台灣文化領域上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他對台灣流行音樂的影響究竟表現在哪些具體的地方?我最感興趣的是,什麼樣的心情使他穿起了西裝?還有,他如何看待自己早期的作品?這一串問號是我們之所以想對他做深入探討的起點,也是我們日後所要細細討論的重點。畢竟羅大佑曾經給予過我們無可取代的感動,這種心情,是很難忘卻的。這篇文字只是一個敘言,一個大略的描繪,日後透過對他底作品的聆聽和訪談,我們希望能捕捉到更清楚、更深層的,關於羅大佑及其環境的種種對我們這一代的意義。這是本文的始意。
最新消息顯示,羅大佑打算在一九九一年出一張台語專輯。這是他的捲土重來抑或另一次賺錢的幌子,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我們已經聽過了陳明章,聽過了 Sissey ,現在的台灣社會對羅大佑的期待,早已不若當年的熾烈了。
不過誰知道呢。「或許你真的將會發現一些奇蹟/只要你拋開一些面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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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作】 出社會這些年,工作大致都和出版與媒體相關。做過廣播(現在還在做)、叢書編輯、雜誌文稿之類營生。1999年誤上賊船,和朋友在網路泡沫末期搞起網路公司,創業作五四三音樂站。2004年開始嘗試做在地音樂創作的發行。2007年暫停實體產品發行。2008年轉戰音樂展演紀錄的「無實體發行」企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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