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為詹宏志先生線上演講紀錄,整理:許文貞,發表:新經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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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與書」這個題目,其實就是講閱讀史。閱讀從來都是危險的,思想是危險的,取得思想也是危險的,有很多人是害怕的。書也有種種危險,被蟲咬,被火燒,還有被疫情打斷的種種危險,但是它還是有非常多堅韌的生命跟歷史。當然我無法用短短的一個小時去講整個閱讀史,但我可以講一點我自己的閱讀史,我跟讀書的某些關係。
這個演講獻給我的朋友黎智英。
因為某種觀點和立場,現在上面照片裡這個人被監禁在牢獄裡,這是歷史上跟自由表達自由思想奮鬥史的一環,這個畫面對我來說當然是非常震撼的。它讓我想到我自己早年的編輯生涯,我們每個人都有過同樣的危險,幸虧我們面對的政權沒有這麼厲害,我沒有變成這個樣子。
為什麼讀書有種種危險?我猜想,有些書是危險的——根據那些關心我們身心健康的人的看法。這些關心者可能是父母、老師、訓導主任,但更多時候是比這個更強的權威,也就是authority,威權體制。他們會說某些書是對你有害的,所以你不該讀。如果我們不疑有他,也覺得不該讀,那我們當然也就安全了,可是我回想起來,我們內心也都有一種煩躁不安的部分,總是會好奇,那些不准我們讀的書,到底是什麼?
也許你會有機會經歷過一些。對我來說,在成長讀書的過程中,其實有種種的啟蒙,有一部分的啟蒙,就是偷偷摸摸的啟蒙,來自那些把不允許你看的書交付給你的人、提供給你的人;或者你取得的過程,都會有一個噤聲的姿勢,例如當有某個人把書交給我,可能是我的姊姊或朋友,他們會比一個手勢:噓,不要告訴別人。
我的禁書年代:1968-1989
我的禁書年代回頭看,這就是台灣的禁書時代。這個禁書的年代遠比我個人更早,因為我有能力能讀像樣的書的時候,已經是1968年了,已經小學畢業,開始想讀更多的書。但這個禁忌年代一直延續到1989年,台灣原則上就擺脫了,偶爾會出現文化部長說要禁掉大陸進來的書之類的,這些都是插曲,不會影響大局。我的意思是,李部長別擔憂,您改變不了台灣現在這個面貌的。禁書時代,應該在台灣已經完全過去了,除非有一個強大的政治或戰爭翻轉了它。
我第一個接觸到的禁書,是我們家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到外地讀書之後,帶回來文星書店的李敖的〈老年人與棒子〉這篇文章給我看,這本書就是李敖在文星叢刊出版的《傳統下的獨白》。雖然那裡也有一個噤聲的姿勢,也讓我知道讀這樣的書不要讓別人、老師、學校知道,我的父母倒沒有關係,因為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在讀李敖這本書的時候,其實是受到震撼的,因為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不准我們讀的書,原來這麼好看。裡面有那麼多有意思的觀點,或者是對照性的觀點,我並不是說這些觀點比我的老師更對,而是這個觀點給了我打開一個範圍,發現原來可以有另外一個觀點。我擁有原來社會希望我知道的觀點,現在我又有了社會不希望我知道的觀點,合起來,我的知識的範圍是擴大的。
這是我後來常說,我們的知識的範圍其實是被邊緣所決定的,也就是被那些邊緣的人所決定的,如果沒有那些邊緣的人走得夠遠,我們的世界就不會變更大。
有了李敖的《傳統下的獨白》之後,我當然想找更多被查禁的書,包含李敖所有的書,我真是把李敖的書讀得很熟的,熟到後來我幫李敖編書的時候,書前面的出版緣起,李敖都沒有發現那不是他自己寫的文章,我完全是用李敖文體來寫那篇文章。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大量看李敖和胡適的文章,看到完全可以用他們倆人的筆調寫文章。
然後,我又看了大量地下出版的書籍,那時候文星書店已經被關了,它的書散落到各個地方,有些比較沒有政治禁忌,就被一些出版社出成地下的版本,當時有一個重要的版本叫「五元叢書」,就是把文星叢刊都拆成小本,每本賣五塊錢。通過這些書,我讀到了西洋藝術史等等書籍,讀了各式各樣開啟眼界的書籍。
高中時我跟同學之間就有機會交換書,大學來到台北,更接觸到來自台灣各個角落年輕、追求知識的人。我在大一碰到一個來自台南的同學,在教室上課時敲了敲我的肩膀,遞給我一本用紙包起來的書,也比了一個「噓」的手勢,讓我不要告訴別人。我回去打開來看,是《陳映真作品集》。陳映真當時已經在牢裡,他的書已經都被查禁了。這本書並不是台灣出版的版本,是香港小草叢刊出的。香港出版社在台灣政府抓了陳映真之後,就出版了這本書,書的前面有一篇劉紹銘寫的陳映真介紹,那篇文章名字也讓我印象深刻,叫做〈一斤草能負載多少真理〉。
大學時,我出於好奇,想去上一些在當時的氣氛裡不怎麼希望我們去修的課。在我讀的經濟學科系裡,有一門「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我就跑去上了。結果全班只有三個學生,還有一個似乎工作起來很艱難的老師,每次上課外面會有人站崗。所以老師上課前會先嘆氣,說:「我們這門課要讀的書都是禁書,都讀不到,所以各位必須每一堂都來拿我的講義。」他的講義就是把《資本論》一段一段翻譯出來給我們。
這是一個沒有課本的教程,因為受到監督,因為內容不允許閱讀,但允許開課,成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狀況。後來我跑到大學圖書館裡去找,發現查禁書的人不見得知道所有書的存在。事實上,馬克思的《資本論》,就藏在圖書館中的一本書裡:How to Read a Book《如何閱讀一本書》的作者Mortimer J. Adler編了一套大書Western Great Ideas。
Mortimer J. Adlerborn(1902~2001)
這套大書其實就是當年芝加哥大學校長R. M. Hutchins主導「讀經運動」的時候,找了哲學家Mortimer J. Adler編的一套經典叢書,原本叫做5 Foot Classics。這個書後來Adler覺得,「五呎經典」不能叫經典,因為只有涵蓋西方經典,他覺得自己的知識範圍無法處理東方,所以這套書後來被《大英百科全書》的出版社拿去重出時,改名叫Western Great Ideas,這本書的作者從荷馬到現代的佛洛伊德都有,中間就藏著馬克思。所以完整版的《資本論》,其實早就在大學圖書館裡,可能讀書的人跟燒書的人都沒有看見。
大學裡會有一些神通廣大的學生,是有辦法找到某些書的種子,知道這些書有很多人渴望要讀,像今天的團購或拼多多一樣,先傳出個話說:「我要印顧頡剛的《古史辨》,你們要不要買?」讓大家登記名字,幾個月之後,他就會把印好的書帶來分。當年我們身邊就是會有這樣專賣禁書的同學,只是這些禁書很少是真的能夠顛覆國家的,不過就是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啊,顧頡剛的《古史辨》啊,這一類民國初年學者的創作而已。
我現在說這些話的意思是:不要相信這些毒草或匪書有多毒或多匪。我到70年代進到報業、新聞界工作,當時的新聞界,其實設有一些研究中國大陸訊息的機構,在《聯合報》有「匪情資料室」,在《中國時報》叫「大陸研究室」。當年那是報社裡神秘的單位,大門緊閉,是員工沒有先登記不能進去的神秘場所,一般的新聞工作者也不能進去的。
等到我有機會進到裡頭去,這麼神秘的新聞機構照理說應該要有一些很厲害的國家機密才對,但是我進去一看,就是些香港報紙和雜誌而已。在一個禁忌的時代,連一般常識,都會變成查禁的對象。明明是一個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唯獨某一個社會完全不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