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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與書:讀在世界傾危的時光

2021/04/23閱讀時間約 28 分鐘
(本文為詹宏志先生2021年1月29日為一場線上書展所做的演講直播文字紀錄。)
(編按)睽違台北國際書展現場 16 年的詹宏志先生,年初接受了六家小型出版社聯展與書展基金會的邀請,擔任今年台北國際書展的開幕講者。實體書展取消後,新經典文化聯合早安財經、寫樂文化、啟明出版三家自己舉辦線上書展,讓這場備受期待的講座透過 YouTube 直播照常舉行。

詹宏志先生用個人的閱讀史談他對危機時代下書與閱讀的信心。我們選擇在 4.23 世界閱讀日,分享這篇由許文貞紀錄、新經典文化整理的文字內容。提醒自己在全球閱讀岌岌可危的年代:閱讀,不會停止。
這個演講獻給我的朋友黎智英
「危險與書」這個題目,其實就是在講閱讀史。閱讀從來都是危險的,思想是危險的,取得思想也是危險的,有很多人對這一點是害怕的。
書也有種種危險,被蟲咬、被火燒,書展還可能被疫情打斷,但是書還是有非常堅韌的生命跟歷史。我當然無法用短短一個小時講完整個閱讀史,但我可以講一點我自己的閱讀史,我跟讀書的某些關係。
這個演講,是要獻給我的朋友黎智英。現在這個人被監禁在牢獄裡,這件事正是歷史上跟自由表達、自由思想奮鬥史有關的一環。黎智英在新聞上的畫面對我來說當然是非常震撼的。讓我想起自己早年的編輯生涯,我們每個人都面臨過跟他同樣的危險,幸虧我們所面對的政權沒有這麼厲害,我才沒有變成這個樣子。

禁忌的啟蒙

讀書有種種危險,為什麼?有些書是危險的,因為根據關心我們身心健康的人的看法,這些關心者可能是父母、老師、訓導主任,更多時候是比這個更強的權威,也就是authority,威權體制。對他們來說,某些書是對你有害的,你不該讀的。如果我們不疑有他,也覺得不該讀,那我們當然也就安全了,可是回想起來,我們內心會有一種煩躁不安,會好奇,那些不准我們讀的書,到底是什麼?
在我成長讀書的過程中,有過種種的啟蒙,有一部分的啟蒙是偷偷摸摸的,我指的是那些把書交付給、提供給我的人,他們可能是我的姊姊或朋友,他們拿書給我時會伴隨一個噤聲的手勢,說:噓,不要告訴別人。
回頭看我的禁書年代,就是台灣的戒嚴時代。不過整個禁書的年代開始比這個更早,當我有能力讀像樣的書的時候,已經是1968年了。當時我才小學畢業,開始想讀更多的書。不過台灣處於這種充滿閱讀禁忌的年代,一直到1989年原則上就擺脫了,偶爾會出現官員說要禁掉大陸進來的書之類的,但這些都是插曲,不影響大局。我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台灣現在這個自由閱讀的面貌。禁書的時代在台灣應該已經完全過去了,除非有一個強大的政治或戰爭將其翻轉。
我第一次接觸到禁書,是我家出現第一個大學生到外地讀書後,她帶回來文星書店李敖寫的〈老年人與棒子〉文章給我看,那是出自李敖在文星叢刊出版的《傳統下的獨白》這本書。雖然那本書的出現也有一個噤聲的姿勢,讓我知道讀這樣的書不要讓別人、老師、學校知道,但我的父母倒沒有關係,因為他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在讀李敖書的時候,其實很受震撼,因為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不准我們讀的書原來這麼好看。裡面有那麼多有意思的、對照性的觀點。這些觀點不一定比我的師長所說的更對,但是這個觀點幫我打開侷限,知道原來事情可以有另外一個觀點。除了原來社會希望我知道的,現在我又有了社會不希望我知道的觀點,兩邊合起來,我的知識範圍就擴大了。這就是我後來常說,我們的知識的範圍其實是被邊緣所決定的。因為如果沒有那些邊緣的人走得夠遠,我們的世界就不會夠大。
有了《傳統下的獨白》後,我就想找更多被查禁的書,包含李敖所有的書。我因為當時大量閱讀李敖的書,熟到後來我幫李敖編書時,用李敖體寫出版緣起,李敖自己都沒有發現那不是他的文章。年輕時我大量看李敖和胡適的文章,都是熟悉到最後可以用他們兩個人的筆調寫文章。
當時文星書店已經被關閉了,它的書散到各個地方,比較沒有政治禁忌的書就被一些出版社改成地下版本流通,當時有個重要的版本叫「五元叢書」,把文星叢刊拆成小本,每本書只賣五塊錢。我在裡面讀到了西洋藝術史還有各式各樣開啟我眼界的東西。
高中時,我和同學之間會交換書讀。唸大學到台北後,接觸到來自台灣各個角落追求知識的年輕人。我大一時碰到一個台南同學,上課時他敲敲我的肩膀,遞給我一本紙包著的書,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我回家把書打開來,是《陳映真作品集》。當時陳映真已經在牢裡,他的書都被查禁了。台南同學給我的不是台灣出版的,而是香港小草叢刊所出。那是香港在陳映真被抓之後所出版的,書裡收了一篇劉紹銘對陳映真的介紹,那篇文章名字我也印象深刻,叫〈一斤草能負載多少真理〉。
大學時,出於好奇,我去上一些在當時氣氛下師長不怎麼希望我們去上的課。在我讀的經濟系裡,有一門「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我跑去才發現整班只有三個學生,還有一個處境艱難的老師。每次上這堂課,教室外會有人站崗。所以老師上課前會先嘆氣,說:我們這門課要讀的書都是禁書,都讀不到,所以各位必須每堂課都來跟我拿講義。而他的講義,就是把《資本論》一段一段翻譯出來,再給我們。
這是堂沒有課本的課程,受到監督,且不允許學生閱讀相關書籍,但卻允許開課。這形成了非常有趣的狀況。後來我跑到圖書館找資料,才發現查禁書的人不見得知道禁書的存在。事實上,馬克思的《資本論》在當時的台大圖書館就有,它藏在一本書裡,藏在寫了《如何閱讀一本書》的作者Mortimer J. Adler所編的一套大書Western Great Ideas中。
這套書其實就是當年芝加哥大學校長R. M. Hutchins主導「讀經運動」的時候,找了哲學家Mortimer J. Adler編的一套經典叢書,原本叫做5 Foot Classics。後來Adler覺得「五呎經典」只涵蓋了西方經典,,不能算經典。他自知個人知識範圍無法處理東方,後來這套書被《大英百科全書》的出版社拿去重出,改名Western Great Ideas,作者從荷馬到現代的佛洛伊德都有,中間就藏著馬克思。所以完整的《資本論》其實早就出現在大學圖書館裡,可能當時讀書的人跟禁書燒書的人都沒有看見。
大學裡還有一些神通廣大的學生,總有辦法找到某些書,他們知道這些書有很多人渴望要讀。便搞起像今天的團購或拼多多一樣的作業,他們會先傳話:「我要印顧頡剛的《古史辨》,你們要不要?」接著讓大家登記,幾個月後,他就會把印好的書帶來分,他們就是專門賣禁書的同學。其實這些禁書很少是真的能夠顛覆國家的,不過就是些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啊,顧頡剛的《古史辨》啊,多數是這類民國初年學者的創作而已。
我說的這些話的意思是:不要相信這些毒草或匪書有多毒或多匪。70年代我進到報業、新聞界工作,當時的新聞單位自己就有一些研究中國大陸訊息的機構,比方《聯合報》有「匪情資料室」,《中國時報》叫「大陸研究室」。當年這些都是神秘的場所,平時大門緊閉,沒有登記不能進去,連一般新聞工作者也不能進去的。
等我有機會進到裡頭去,心想這麼神秘的新聞場所,照理來說應該要有一些很厲害的國家機密才對。但是我進到裡面一看,就是香港的報紙和雜誌而已。在那樣一個禁忌的時代,連一般常識都會變成查禁的對象。一個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唯獨某一個社會完全不知道。
我接觸禁書有兩大體會,一是我發現大部分的禁書,都是很精彩的書。另一個體會是,禁書跟查禁的理由,常常不相干。當年查禁的主要原因是害怕共產黨滲透,但我看查禁的書90%跟共產主義沒有關係。真正的共產主義起源,就擺在圖書館裡,沒有人想到要查禁它。所以我說,控制者其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厲害。
80年代初,有個短暫的時間我到唱片公司上班。有一天,剛剛以黑色旋風崛起的羅大佑和當時在街頭崛起的「街頭小霸王」林正杰兩人來到我對談。談話時,林正杰對台灣的國民黨政府教育有很多批評,他說台灣的整個教育體制,是兩千萬人的總白痴化。這句話乍看是厲害的評論,不過他其實是山寨了日本文化評論家對日本電視的批評,那位評論家說日本的電視節目是一億人的總白痴化。
兩個人在我家激烈地批評台灣的教育體制和內容,尤其對大家被洗腦的性格、白痴化的性格,他們做了非常嚴苛的批評。但我在旁邊聽著卻覺得好笑,因為顯然這個白痴化和洗腦的工程沒有成功,我眼前就有兩個叛逆者,他們都是受了那樣教育出來的。這說明了洗腦控制是有種種漏洞、非常困難的。任何想控制思想的政權,除非它放棄所有的教育,但它又必須辦教育,教育人民老百姓以便國家可以有生產力。教育人民知道怎麼種稻、施肥、除蟲;要看得懂說明書,知道機器怎麼操作,或怎麼做紡織廠工人。
一旦一個人受了教育,識了字讀了點文章,他坐在那裡就變成一個會想的人,當中就有一些人會發生質變,這些人當然就會變成「危險的人」。我的意思就是,極權者想要去除所有危險的書,其實是幾乎不可能的。
今天我們看到新型態的、帶著高科技的嚴密監視跟控制,這樣的專制,到底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形成一個真的有效地把所有的危險都去除的管理者?我也許可以用更多的歷史經驗來看這個問題。
我在年輕的時候,接受了那些危險的書,那些管理者不想讓我們看到的書,我不小心看到了其中若干,這些若干,當然就開啟了我的某種眼界。我當然不確定,我如果沒有看了這些書,我會不會變得一樣聰明?我猜想也是可能的。你並不需要看到禁書,才了解禁書裡所說的事,我也可以看那些很正常的書,大家容許我看的書,我自己想出那些禁書的內容。你只要受了教育,教育裡就有些不可控制的因素。
禁書其實是一個荒謬的概念。閱讀這件事,是不容易控制的,你的理解會帶來思考,思考也有各式各樣質變、突變的可能,會產生比原本的思想要更多的思想,會超過你要控制的過程。如果各位看過歐威爾的《1984》,裡面有個非常忙碌的真理部,這個真理部不只要塑造國家要宣傳的內容,大內宣或大外宣,還要不斷回去修改歷史。譬如說,今天如果有個解釋跟過去歷史不符,真理部就必須把當年的歷史檔案找出來,改寫新聞跟歷史,毀掉原來的檔案,重新印一份報紙,再存檔。甚至有某一天的報紙,被真理部改過57次。
真實世界所面對的真理部,是規模小很多、力量也小很多的真理部。一個閱讀者,即使是生活在一個有著很勤奮的真理部工作的環境底下,他還是會產生變化,還是會產生一個突然懷疑那個世界的Winston(《1984》主角溫斯頓),一旦開始懷疑,那個人往下的閱讀,就會自己去追蹤、自己去尋找。
也許是年輕的時候我讀的種種書,可以讀的、不可以讀的,激勵了我。我每次都用「激勵」這個字眼,其實讀書最大的激勵是,因為你有一兩個收穫的經驗,你想要取得更多,你想要問自己:就是這樣嗎?還有沒有更多的東西?於是你就會變成一個書的搜尋者、尋找者,一個知識的追求者。
我的少年、青少年包括青年時期的閱讀,給了我激勵,讓我渴望有一天能夠接觸很多書,儘管我是來自一個那麼匱乏的時代和環境。我從鄉下出來,光是在台中進入一個書店,看到那些書比我自己鄉下所能見到的書多那麼多,就感動得不得了。我對書的追求,也許可以看成是一個鄉下小孩的勵志故事,就是因為你想讀,你會明白自己的匱乏,明白自己離那個豐富很遠,所以會希望擁有那個豐富,擁有那些第一線的知識。

艱難的購書者

高中時代,我見識到台中的中央書局,店員不會干涉讀者站在那裡看書,我便站在那裡把《未央歌》、把講文革的《天讎》看完,我在那裡還看完很多書,它有很多獨特的書是其他書店找不到的,為了書,我願意每天把兩頓中餐晚餐省下來,餓著肚子好讓我多買一本書。我感覺當年的自己永遠處於飢餓狀況,一方面是沒吃飯,一方面是還有很多書想買。
等到1978年,大學還沒畢業,我已經進《聯合報》工作,拿到了生平第一份很像樣的薪水。我決定要為自己做一件重要的事,就找來書商告訴他我想要買一套《大英百科全書》。用現代的角度看,這其實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因為圖書館都有,但這可以反映了我當時的飢渴跟嚮往,我渴望能夠跟世界的知識靠近一點,希望那個書就在我旁邊,每天可以摸書、可以查書。
那套百科是美國的書,必須進口。書商同情我,因為我當時的薪水要買《大英百科全書》還很遙遠,書商便提出一個方案,讓我每個月拿薪水的三分之一支付,付完四年我就會擁有那部百科全書,但書可以先給我。那筆錢當年是可以在永和買房子的頭期款,我做了這個選擇也決定了我後來會去出版社工作,而不是去開鴻海公司。
這套百科從我跟書商約定後,貿易公司去進口、去工作,直到1979年的幾個月之後,我才拿到書。那是1978年版。這一年《大英百科全書》第一次把架構改變,本來都是以A到Z字母順序去排詞條,但從這一年開始改成Micropædia, Macropædia, Propædia(百科細編、百科詳編、百科類目)三部分。
拿到《大英百科全書》時,我非常開心,每天跟它朝暮相處,但是讀了幾天之後,我意識到我的書並不尋常,因為裡面有個特別的結構。我今天還把書帶來了。透過這個機會為這個書留下記錄,讓各位明白我讀書的時代跟大家現在所處的時代有什麼不同。
我隨手拿的是大英百科全書的第四卷,原因是我要找其中在當時的台灣,我的控制者不太希望我讀到的東西,它們會如何處理。將來如果台灣有一個禁書博物館,我的這套百科全書很值得放入收藏,因為它是歷史的見證。
我先找兩個條目,一個是China,一個是The History of China,中國和中國歷史,在這第四卷的第287頁,各位會看到有一個部分是被白墨塗掉的,意思是這句話它不希望你知道。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我當然看不到底下的字,不過我可以猜得出來,這個地方在講柳州,括號廣西,後面字被塗掉了。
它其實是在講柳江大橋。柳江大橋是在1969年建設的,橋的建設跟國民黨沒有關係。而按照國民黨當時的宣傳,大陸照理應該沒有什麼建設才對。柳州這個行政區,顯然在那個時代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但這個名字因為是偽政府所取的,所以也不應該留下來,官方便把這個名字塗去了,只留下柳州。
我的書裡處處會看見小小的、被白墨塗去的項目,但有的地方不是塗掉一個字可以解決的。像是第290頁,這一段,大約在30行左右,需要塗掉比較多的東西,工作者便用一張貼紙整個貼掉,貼紙上用了跟百科全書一模一樣的字體,但寫的是一堆亂碼,底下還說明:Deleted on accordance with R.O.C. government office regulation. 他是配合中華民國新聞局將之刪去的。
再看中國歷史這個條目,更嚴重。從夏商周到清朝,問題都不大,困難的部分是二戰左右時期,國共內戰出現,國際上對這個階段怎麼寫。這下子需要改變的東西又更多了。像是378頁就貼掉了四分之三的頁面,再往下就連貼紙都不夠了,必須整頁貼起來。再讀到這裡,我發現它不只是貼掉我的書而已,還裁掉385頁到402頁,那正是1949年以後的中國歷史,整整20頁的內容,我猜想有五萬字左右,通通刪去了。
這就是我的「清潔版」《大英百科全書》,我花掉了讓我有可能會成為首富或主要投資者的錢所買的百科全書,結果得到一個被限制、被塗銷了的百科全書,這是我的那個時代的寫照。
今天我說這個故事,大家都會覺得可笑或荒謬,不過這是我讀書過程的現實,就是如此。但我也必須說,這些查禁工作沒有攔阻我這個人。當你是一個追求者,你想要讀書,沒有甚麼可以攔得住你。
當年的我是個艱難的購書者,哪怕我花了經濟能力的極限,仍然會取得一個受到限制的書。台灣當時不是一個買書讀書的地方,後來我參與出版,便給自己安排每年一定要固定去那些更大的、更讓我嚮往的可以買書的地方,所以我去紐約、倫敦、東京。當然還有更多可以買書的城市,只是那不是我可以料理的語言。
結果等我從國外買書回來,又要面對各式各樣在海關跟檢查者的衝突。我在國際機場,跟台灣檢查者有過無數的衝突,結果是大部分的書被沒收了,但也有一些妥協後取回書的。
我今天帶了一本鄒至莊教授寫的《中國經濟》。他是我大學的老師,雖然我沒上過他的課,他是台灣的中研院院士,也是經濟學家。這本書我在1987年買的,當時中國大陸已經開始出現種種變化,可能還在實行小農的包乾制度,農村可以開始建工廠,有個體戶的時代。國際上對大陸的經濟改革帶來的體制變化很感興趣,開始有各式各樣的研究。
我當然也充滿好奇,想知道中國大陸這麼大的地方,它的經濟的變化會帶給那個國家怎麼樣的面貌。那麼大的一個社會、那麼貧窮的一個社會,經濟上要怎麼做體制改變,怎麼走到當時大家問的:Will China go capitalistic? 它會變成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嗎?還是變成一個混合形的經濟體?鄒教授的這本書就是想做這件事。
還有一本書,是我去美國國務院參觀得到的。當年我在報社工作,駐華盛頓的記者帶我去國務院。我們走進去一路走到當時的國務卿海格的辦公室,結束後我下到地下室,發現國務院有個小書店,賣的都是美國的國家出版品。美國也關心中國大陸的經濟的發展,所以這些出版品裡面也有一本美國國家經濟聯席顧問出的書,叫Chinese Economy after Mao
這兩本書在過海關時都碰到問題。鄒至莊老師的《中國經濟》書封有中國大陸的國旗,其實還有美國國旗,總之海關說這本不能帶進去。我據理力爭,說這是台灣的中研院院士,是華人經濟學家所寫,跟台灣的關係比跟中國大陸密切。海關有點被我說動了,但他不能確定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只好說有五星旗的,是不能進來的。我們協商的結果就是把封面撕掉。這是本很好的書,但是是一本沒有臉的書。
Chinese Economy after Mao這本的狀況是,檢查者很緊張問這是什麼書?那個時代,看到Mao(毛)這個字,就很敏感。我說這是美國國務院出的書,是研究毛澤東死後中國的經濟變化,這個檢查者用眼角餘光看著我,說:你好像對中國很有興趣喔?我說我是學經濟的,對一個國家的經濟變化是感興趣的啊。他回答:有興趣也可以啊,但要徵得我們的同意啊!
這些都是當時的時代下小人物的故事。這個檢查者也不過就是平庸的邪惡而已。他也是照著被賦予的任務去工作,但這也是我今天也要提醒我們的文化部長的,不要以為體制建立一個規則要讓人執行做事是很容易的,工作者的水準極可能是這樣的。我的Chinese Economy after Mao後來就被沒收了。
我在海關被沒收很多書後,很多人開始告訴我各種方法取回。有位大學教授跟某位高官是好朋友,他說你帶回來的書如果被沒收,就叫檢查者先裝箱,箱子寫上那位大官的名字,書就會被送到大官家。然後教授建議我每本書先簽上自己的名字,他再去大官家的書架上找,看到有我的名字的書再想辦法拿回來給我。
這類事情到了1989年之後就不再出現了,等台灣進步到這一步,你帶什麼書回來,哪怕你從中國大陸帶書回來,像我帶了非常精美的線裝版《共產主義宣言》回來,也沒人要理我了。線裝版的《共產主義宣言》其實是特別為毛澤東做的,因為他特別愛讀線裝書。
沒有讀書的禁忌後,我就變成一個郵購者,開始參加世界各地的讀書俱樂部,每個月收到寄書。我會寫信跟國外出版社要目錄採購,一來一往,花很長的時間。直到1995年,我開始到當時剛剛建的亞馬遜網上買書,從此離開買書的艱難。

書自身的危險

我經歷過有的書在社會上被某些人當成「危險的書」的時代,所以買書的人很困難。在某些人眼中有些書是很危險的,所以就帶給了書危險。最具象的故事可能就是Ray Bradbury的小說《華氏451度》,這書講的是在未來的世界,世界被非常專制的政府統治,在那裏讀書變成非法的事,人不可以讀書,讀書、藏書都是犯法的。國家有個執法部門叫fire department,火部門(原意為消防部門),只要知道哪裡有書,就要去把書燒掉。它的fireman(原意為消防員)工作不是滅火,而是點火。準備燒掉人們的書。
Ray Bradbury的小說《華氏451度》
而這當中有一個「消防員」,他看到那些被燒書的人去搶救、護衛書,甚至不惜跟書一起被燒死,他就充滿了疑惑、好奇,想知道書裡面有什麼。後來當他出任務去燒書時,就偷偷藏一本起來,自己開始讀。因為這樣,他成了一個犯法的人,後來有人來接近他,他才開始認識一批都在偷偷摸摸讀書的人。
全書中有個很動人的場面。他結識這個地下組織裡偷偷讀書的人們後,組織領導人問他:你讀了什麼?你記得什麼?他說,我記得《聖經》裡面的傳道書。這個領導人就說:保護你的健康,因為你就是傳道書。我是柏拉圖的《理想國》,那個人是達爾文。每一個人,都要記得一本書,要背得一本書,當書被燒掉了,那些書都還在,在某個人身上。我們只是個鬆散的組織,但你看外面,整個晚上外面有幾千人在流浪,露宿在廢棄的鐵道旁,他們外表是流浪漢,內在是圖書館。
載體改變了。以前說紙本,現在有電子書本,也有肉身本、人本,肉體做的版本。載體可以改變,內容其實是不會變的。永遠有人想燒掉你的書,永遠有人想燒掉某些書。這些不是未來的事,也不是過去的事,其實每天都發生,也不是我們想像中只發生在中國大陸或北韓。
1月14日有一個報導,FEE(Foundation for Economic Education)報導美國奧瑞岡州波特蘭一家有名的獨立書店Powell's,被示威者包圍了三天,要求停售一本書Unmasked: Inside Antifa's Radical Plan to Destroy Democracy。Antifa是美國一個帶有暴力性格的極左派組織,這本書的作者是位獨立調查記者,平時幫網路媒體寫文章。這本書意思是「揭開面具」,寫的是Antifa(anti-fascism)這個組織摧毀民主制度的激進計畫的幕後故事,說明這個組織有破壞美國民主制度的陰謀。所以引來這些Antifa支持者和成員包圍書店,要求下架這本書。
書店被迫提早關門,但他們拒絕把書下架。負責人說我們的書店裡有些書,是我們店員和書店都非常喜歡的,但有些並不是。我們並不是只有賣自己喜歡、認同的書,我們認為所有的書都應該要有它的位置。我們賣這些書不表示我們贊成它,這件事如果冒犯了任何人的價值觀,除非它是pure bad taste,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書,那我們可以不要在書架上放它,除此之外,我們要保衛這些書在架上有一席之地的權利。
這事就發生在美國,兩週前,那裏仍然有在某個力量想燒書、禁止某個書出現的企圖,而這是現在的事,不是過去的事。

學校不教我的事

有人認為書有危險,因此想要危害這些書,但真正的危險,不是這些危險的書,而是這些書帶給我們的力量,帶給我們的內在的改變。回想我這樣一個鄉下小孩,一無所有、一無所知,沒有人教我該讀什麼書,我的父母受的是另一個系統的教育,可能連講國語都很艱難,也沒辦法看懂我的教科書、我在看的書。學校裡雖然也會教我們一些事,但對人生所有的理解,我得要自己去摸索。
例如小時候我們有健康教育課,那是關於性教育的書,但是我沒辦法在性教育的書中讀到關於人內在的性意識覺醒的過程,當年老師甚至連教科書裡寫的那一章,都沒打算教,都跳過去的。可是,人們會因此就不理解這件事嗎?對我來說,當我讀了三島由紀夫的《潮騷》,就懂得性的意識崛起,而當我讀《金閣寺》後,甚至性的意識可以變成一個毀滅的力量——這還不需要等到我讀過佛洛伊德才知道。
每個小孩都有孤僻的時候,遇上那個孤僻的時候,要怎麼跟自己的孤獨相處,沒有任何一本書、一篇課文、一個老師教這件事。那麼當時的我如何料理自己的怪異和孤獨呢?我是方式是閱讀七等生的小說和卡繆的《異鄉人》。
我讀七等生的《沙河悲歌》,讀到他描寫的那個沙河鎮,那所有的景觀,從夜間圳溝旁的道路轉進熱鬧的地方,他跑去酒家,身邊的低俗村民講話的那種簡單與粗魯,那都是我家鄉的人,是我認識的人,景觀也跟我的家鄉一模一樣。但是主角李文龍不是我家鄉認識的人。他會帶著黑管到一間間酒家去演奏,像那卡西表演一樣,他內心想著那是他的藝術表演。演奏完,他不想回家,一個人走到河邊看著黑暗。
在我看來,這個角色是走在台灣鄉間的一個存在主義式的人物。我一個鄉下的小孩,必須通過這個書才能跟現代世界接軌,我因此可以知道法國小說家的存在主義說的是什麼。所以七等生非常重要。最近他的紀錄片出來了,大家可以去看,他實際上是讓一個世代或更多世代成長中的人,學會如何料理自己的怪異跟孤獨的創作者。因為你再怎麼怪異跟孤獨,都不會比七等生更怪異更孤獨,所以他的文字就安慰了你。
我也因為讀《1984》,就明白了控制我的政府是怎麼回事,它們要通過什麼來控制我。所以我讀著讀著,一本書讓我理解一件事、兩件事,我慢慢有一天會知道,每一個疑惑,都會有一本書。套一句張大春的話:任何一個疑惑,你只要叫出那個名字,你就得到了救贖。更厲害的是,有的疑惑我根本都還不知道,我是讀了書才知道存在那個疑惑,也連帶得到解答。
所以我要說,書其實比你想像中更危險,因為你今天的模樣,就是你讀過的書的總和。你今天會變成這樣的人、這樣想事情,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所過者化,所存者神」。讀過的書不是就結束了,它會留下種種作用在妳身體裡。書形塑了你的模樣、構造了你的目標、決定了你的去向,帶你去危險的地方。
今天我們在一個很特別的情境裡,2020年,一個怪異的病毒把全世界停在一個必須重新調整、自我改造的情境。很多本以為理所當然的社會行動和日常生活,現在都變得不那麼當然。我們當然可以說台灣好一些,但是對台灣人來說,一年不能去日本,已經讓四百七十萬人次感到悲傷。在美國或法國的人,連晚上出去跟朋友吃頓晚飯、喝酒喝到十二點鐘,這樣理所當然的事都變得不可能。一個生病的老人,在醫院希望家人小孩來看他,也變得不可能,變得要孤獨地死去、火化,連葬禮都沒有人參加。這不是你原來知道的世界,它給你一個新的、要反省的處境。
每一個激烈的事情,都會帶來很多思想的回應。二次大戰死這麼多人,所有二次大戰以後的哲學都必須去解決這個問題:為什麼這麼文明的世界,會產生這麼慘烈的殺戮,造成大規模的死亡?疫情改造了我們的生活,這件大事一定也會有很多的反省。而通常這個反省,是來自情境的、對照的閱讀。
我有段印象深刻的故事,那是陳寅恪在他詩裡的一個註腳裡講到的。他因為生於戰亂,戰爭當時他所在的地方,城要破了,敵軍要攻城了,整城的人都在逃難。他也已經收拾了行李,但卻不知道要逃到哪裡去。他是個讀書人,他能去哪裡?哪個政府不都一樣嗎?
陳寅恪寫說,他坐在整理好的書箱上,取起一本書來讀,那是《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讀到靖康之亂。裡面記錄城要破的時候,城中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的局面,他讀到汗流浹背,覺得讀史從來沒有讀到這麼有親切感的。
同樣的,各位如果今天回頭把卡繆的《鼠疫》拿出來讀,也可能會讀得汗流浹背,就像方方寫的《武漢日記》一樣。卡繆描寫那個疫情一步一步的進展、人心的變化,跟今天是一樣的。
所以書本真的瀕危了嗎?書展停辦,閱讀要停止嗎?又或者大家就覺得書本要走下坡了嗎?我的看法是,如果我們還要理解世界,閱讀是不會停止的。閱讀這個行為,是對自己的不滿足,對世界了解的不滿足,除非這個滿足停止了,閱讀才會停下來。
只是我們必須明白,目前我們所擁有的「出版作為一個工業」,它是有一些條件的,當今變化的正是這些條件。這些條件即使被逼到極端,例如出現專制政府想要禁絕掉所有的閱讀,或是極強大的政府要用過去無法想像的科技去監視控制社會,我認為仍是不可能的。我看到許多大陸讀書界的朋友,還是在收藏不同版本的《1984》,這樣的人,可以被改造嗎?他可以閉嘴,但沒辦法不腹誹,他的肚子裡一定有各式各樣的三字經在哪裡。
所以閱讀這件事,最終不管是紙本、電子本,或是不得已的有一天必須用肉身版本,都不會停止。即使世界出現大災難,我都認為閱讀形式會轉變,但不太會消失。這是我今天分享給大家的一些想法,謝謝大家。

2021年1月29日線上書展講座完整影片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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