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末的那群鯊魚與沙丁魚

（寫在前面：2022年，我的母校新竹中學即將迎來百年校慶。為了迎接這百年一遇的日子，學校也在徵集竹中的故事。忝為校友，為文以記。）

　　竹中要一百歲了呢。

　　其實一直覺得要講竹中的故事我還不夠資格，大概是因為還是很忝不知恥的覺得自己很年輕，有關竹中的記憶還那麼新，沒有機會經歷過辛校長、遠哲學長那個時期，似乎也實在不敢說自己經歷過什麼竹中歷史。但是之前看到網路上盛傳所謂的「竹中搶便當」傳統，我一方面覺得一頭霧水，奇怪怎麼有這個我從不知道的傳統，我們那時候是很嫌棄福利社便當的呢；另一方面是覺得怵然心驚，天啊，我已經是「活在傳統誕生之前」的男人了嗎！這才驚覺，是啊，那璀璨如花火的高中生活，已經離開我二十年了。

　　當然高中時有很多事值得大書特書，誰在17歲的時候沒有過一些刻骨銘心的故事呢？但在那些我從來沒有塵封的竹中記憶中，我發現或許有件事是在竹中百年中也相當值得記上一筆的事，那就是從我入學那一屆開始，竹中開始招收音樂班，誕生了竹中創校以來的第一批女學生。也就是說，我們是百年以來數十萬竹中人裡面，唯一會有女同學及學妹，卻不會有學姊的一屆（好吧，其實有些學長也讓我滿遲疑，可能稱呼他們為學姊他們會比較開心的樣子）。

　　現在講這件事很輕鬆，在校史上大概也就是一行「民國87年，開始招收音樂班」，僅此而已。但是我相信對當年那些音樂班的女同學而言，可能是還滿可怕的事。全校三個年級加上留級生會有兩千七百多個男生，只有26個女生（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記得這個數字，若有誤植尚祈見諒），也就是男女比例超過了一百比一，這跟新竹女中因為美術班男生造成男女比例一比一百還不太一樣。借用蔡詩萍學長在散文作品「男回歸線」的形容：「在一個二千多名大男生的高中裡，每個人其實都像嗜血的鯊魚，只可惜魚缸裡除了鯊魚外還是鯊魚。」而這些從小學音樂、氣質出眾（最起碼在我們所有臭男生的想像中是氣質出眾）的女生加入，大概就是在這個滿是鯊魚的玻璃缸裡丟進幾條特別美味可口的沙丁魚的狀態吧！這件事現在看起來其實不太政治正確，畢竟我們已經不能把女生當作是獵物，男生也別太有自信自己一定是獵人，但是那個時代真的是這樣的。我記得我當時因為社團的關係去採訪一些畢業多年的學長，儘管早已步入中年、功成名就，也已經長年在江湖上打滾，但當我們聊起現在竹中已經有女生時，他們的眼中往往會迸發出17歲少年才會有的光芒，無限惋惜且無限羨慕的跟我們說：「你們現在一定很開心齁！」畢業多年的學長尚且如此，在校的高二、高三學長更是虎視眈眈，完全不掩飾那樣熱切的渴望，各社團的招生無不把音樂班當成重中之重，能夠多拉進幾個音樂班女生入社簡直就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甚至可以把「那個音樂班的誰誰誰已經加入我們社團了喔！」這樣的說詞當作招募新血的重要號召。那一年，「竹中有女生」真的是天字第一號的重大事件。

　　畢業的、在校的學長們都很興奮，但對我們同一屆的其他普通班男生來說，可能反應就比較複雜且值得玩味。當然也還是有對音樂班女生趨之若鶩的同學，但是也不乏對她們特別不屑一顧的人。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畢竟才剛從男女合班的國中脫離，還不懂得原來女生是這麼可貴的資源；二方面是剛考上第一志願的我們，身上的傲氣還沒有被老師的考卷打擊殆盡，放下身段去討好同校的女生確實有點礙難從命。當然可能也有點覺得自己明明一樣是高一新生卻顯然淪入二等公民的酸苦啦。舉個例來說，那年的竹中竹女聖誕聯合舞會之後有過這樣的對話：「昨晚我跟一個女生跳慢舞跳得還滿開心，跳完之後我問她是竹女哪班的，媽的，那女的是音樂班的。」語畢，哄堂大笑。但是其實現在我寫完這句話回頭一看，這到底哪裡好笑？

　　然後我們很快就發現到，我們其實都還沒準備好。

　　有個我們當年謠傳、未經證實的小道消息，據說當年教育部要設立音樂班的學校並不是竹中，而好像是在其他縣市的兩個學校在爭搶這個機會，相執不下的結果是索性讓兩個學校都落空，竹中突然雀屏中選。這當然看起來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是在那個年代不合理的事情當下看都還滿合理的。不過確實我們可以發現那個時候竹中在迎接這群音樂班嬌客的準備上確實是不足的，暫且不提該有的專用教室、琴房、演奏廳都還付之厥如，連最起碼的「女生制服」都還沒有。在正式的制服設計製作出來之前，我印象中一開始是要求她們穿她們原本的國中制服，後來大概是嫌實在不整齊，就改成統一穿我們男生夏季穿的白色短Ｔ體育服加上黑色短褲。這邊要跟現在的學弟說明一下，當時的白色短Ｔ可不是後來你們那種有點厚度但可以吸濕排汗的材質，而就是相當輕薄廉價的棉Ｔ，讓青春期的女生在盛夏穿那樣的Ｔ恤，如果是在現在這個網路時代，說不定會上爆料公社喧騰一陣也說不一定。

　　硬體的更新隨著時間的推進總會有個結果，但是在思想和制度上的準備或許還要更困難一點。譬如說，教官。音樂班進來的第一年竹中還沒有女教官，原本的男教官們見慣了牛鬼蛇神一般的頑劣男生，面對這群青春正盛的小女生可能也有些手足無措吧，別的不說，我想他們此前在竹中應該沒見過男生犯錯時，會跟他們撒嬌的吧！當然我不是說音樂班女生會以撒嬌的形式逃避責罰，但是若是有些非刻意的嬌嗔式的抱怨也在所難免，這時你要教官們用面對男生時的豪邁恐怕也不太恰當。此外，男老師和教官跟男學生打成一片很正常，跟女學生相處得太過融洽大概也難免引人側目。其實男性當權者對他管理的女性該有怎樣的相處哲學，就算到現在也還一直是個很困難的課題，我不知道這樣的狀況在女校或是其他男女合校的高中會有怎樣的處理，但是在那個與音樂班女生相關的一切都被放大檢視的年月，那些舉動儘管就某個角度來說可以被視作紳士的寬容或通融，但還是可能就會有自以為正義之士的笨蛋看不下去，想要發出他以為的不平之鳴了。

　　對，這個笨蛋就是我本人。

　　我們都知道前身是「動員月會」的「意見反映座談會」是竹中引以為傲的傳統，表現了這個以民主為傳統的學校一種很難得的精神。我們在進來不久就聽聞了這個刺激的活動，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在實際參加過之前，對意見反映座談會在腦海中出現的是像對岸文革時紅衛兵批鬥師長的畫面。但是到了高一下學期的意見反映座談會的那個下午，恐怕一開始是讓我們有點失望的。學生們聚集在活動中心，前面的發言好像是抱怨福利社便當不夠美味，還是希望滷肉飯可以賣到中午之類令人昏昏欲睡的議題，然後學校負責的處室主管用很客氣的態度表示學生的意見有何窒礙難行之處。正當整個氣氛逐漸走向萬念俱灰的時刻，我站起來，接過麥克風：「我們知道，今年學校開始招收女生，但是學校似乎在很多方面都還沒準備好。譬如說，有些教官……」我感覺到活動中心裡的空氣不太一樣了，周邊的氣氛雖然還不到鼓譟，但是越來越盛大的竊竊私語確實已經累積了一些起鬨的能量，十六歲的我除了緊張之外，也突然摻雜了點「為民喉舌」、「伸張正義」的情緒進來，醺醺然，陶陶然，或許與十年前北京天安門和十幾年後太陽花的學生領袖差相彷彿。當然我當時的說詞不會像二十年後的我用上面那樣比較平靜的敘述方式，到底說了什麼得罪了誰我現在已經不復記憶。但是我確實一邊感覺得到身後的情緒越來越高張，一邊看到台上的教官和教師臉色越來越僵硬。我想我是帶來了這場意見反映座談會上的一個高潮。

　　有點遺憾，我已經不記得我發言結束坐下時，周圍有沒有響起鼓譟起鬨的歡呼聲了。這個問題學校是由當時的訓導主任（我記得當時好像還是叫訓導主任，但在我們畢業前就改稱學務主任了），親自回答我，他很溫和客氣的說，從我們這一年開始，竹中史無前例的開始招收女生，這是很重大的改變。我們不該去排斥這些女同學，她們也是竹中的一份子……諸如此類的話。在台下的我有點傻眼，我沒有說她們有什麼問題啊，本來是希望學校可以思考對待這些女生該用什麼樣的態度，怎麼會變成我排擠音樂班女生了呢？我有些生氣，也有點委屈，覺得大人怎麼可以這樣呢？怎麼可以把本來希望教官和老師們去檢討的議題轉向成是學生的問題？這到底是因為我沒說清楚，還是一種聰明的手段呢？

　　這可能是我第一次領略到公共議題的討論，究竟需要多少的細膩和小心。

　　當下我很氣憤，但是我沒有第二次發言的機會了，這件事還沒有這樣落幕。意見反映座談會結束之後，據說同屬英文老師的敝班班導施富敏老師跟音樂班的班導在辦公室進行了一些，呃，「激烈的意見交換」。音樂班的班導好像還激動落淚，她的情緒可以理解，一整年來帶著這群在鯊魚缸裡的沙丁魚，當然很多地方都是被放大檢視，現在居然在公開場合被針對，這些小女生也太委屈了。但是讓我感激到現在的是，雖然是身為女性，理應對那些小女生的處境感同身受的施富敏老師卻仍然相當挺我，她覺得自己的學生也是被誤解了，當下她不該讓我蒙受不白之冤。後來聽說這件事，本來就忿忿不平的我覺得更加難以忍受，那個年紀的英雄主義再次發作，我去問施老師，我可不可以自己去音樂班「說明」一下？老師阻止了我，這個決定顯然是對的，一次說不清楚的事情，講第二次也不會比較有幫助。這件事也就這樣被定格在一個不太完美的瞬間了。不過現在看起來，兩位班導都是真心關心學生的好老師。

後來我其實也有音樂班的女性朋友，一直到高三快畢業前才從她們口中得知，因為這次事件，我在音樂班擁有了長達兩年的惡名（據說一直她們稱呼我為「臭屁副班長」）。而且其實後來我跟訓導主任也因為社團的關係甚至還相處甚歡，主任大概也不記得我是那個在意見反映座談會上讓他們不太自在的討厭鬼了。只是一直到現在，我在東山街上看到那些青春飛揚的竹中學妹，都還是會想起那個午後，在偌大的活動中心滯悶的空氣裡迴盪的，其實是那個年代，陽剛的竹中所遭遇到的一次性別碰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