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堂課的下課鐘聲響起,再20分鐘就又到了我討厭的體育課。你問我為什麼討厭體育課?是因為體育老師很兇嗎?喔不,跟體育老師沒有關係,因為,「我」就是體育老師。
我討厭體育課,是因為那些沒有禮貌的孩子。
算一算,這大概是我任教於貓田小學的第24年了,雖然畢業於師大中文系,但老師這工作其實比一般人想像的還不穩定。沒有人規定美術課一定要美術系畢業才能教,音樂課一定要去茱莉亞學院留學過才能勝任。於是,基本上我會的課程我都會包下來,不為什麼,就為了家中年幼的孩子、年邁的雙親,以及我的妻子。
然而就當我離退休的日子越來越近,大約是3年前吧,突發性的劇烈頭痛伴隨著我的右眼視力模糊及噁心嘔吐,起初我以為是腸胃炎或是工作太累,過了幾天後才就醫,而診所的醫師說我是急性青光眼發作,視力已經惡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過了一個月左右吧,我的右眼就完全失明了。
諷刺的是,失去右眼視力前,我的左眼早就因為糖尿病控制欠佳,剩下一般人的1/10視力。
當然,我並沒有讓學生們知道我的視力近乎於全盲。
相反的,因為必須保住這份工作,我花了更多心力在上面。包括設計不需要精準按下碼表的課程內容,增加體操及肌耐力的訓練等等。雖然我對於教學這件事還是很有熱誠,但是孩子們比我想像的還要聰明,他們漸漸發現我在某個方位的視野缺損,即使在離我很近的範圍做鬼臉、佯裝要用拳頭打我,我仍然不會發現,而且可以引起班上其他同學的注意,非常有娛樂效果。
對於這些學生的訕笑,說我完全不知道,是自欺欺人。
人們說,盲人失去了視力,其他感官的敏感度會隨之提升,這是真的。雖然看不清楚,但我慢慢可以從別人對我講話的語氣、回應字句的長短感覺到對方隱藏在話語後的意思,甚至學會從更遠處聽到朝我逼近的腳步聲、辨認每個人在講話前呼吸的深度而知道是誰打算開口和我說話。我的味覺和嗅覺也變得比從前更加發達,透過「進食」獲得的滿足和愉悅感也更加提昇了。
對於日常起居,其實我能做的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必須花比較多的時間計劃。比如煮菜,我可以憑記憶開啟瓦斯爐,倒下適量的油,依照我精心挑選過的適合視力不佳、鑲上巨大數字的手錶錶面上顯示的時間,做出人人稱好的一道料理。
只是,我必須靠著爐火和鍋子很近的距離,近到我可以看清楚現在是小火、中火、還是大火,蛋和肉的邊緣是否開始因為煮熟而開始變色或捲曲起來;近到雖然我打著赤膊還是阻擋不了高溫引起的汗如雨下、近到每煮一餐就必須洗個澡才有辦法去除身體上的汗酸味。偶爾我會發現幾條失控而燒焦的青菜或肉片,沒關係,我就挑起來吃掉,剩下來給家人都是完美的就好。
說到家人,其實他們需要面對的壓力也不小,大人們霸凌的能力和小孩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有一次,在我和妻子一同出席的同學會上,我就曾經聽到酒酣耳熱的昔日同窗,問了我妻子一句:「他這樣看不清楚,晚上不會插錯洞嗎?」我完全無法想像妻子當時的心情有多難過多生氣。
沒有禮貌的大人比沒有禮貌的孩子更令人生厭、作嘔。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耳邊傳來規律的醫療儀器響聲,我的右邊眼睛痛痛的,喉嚨也痛痛的。
奮力張開視力只剩1/10的左眼,映入眼簾的是家人們圍著躺在病床上的我。
「爸,角膜移植的手術結束了喔!會很痛嗎?」
我想要說話,卻口乾舌燥的連嚥下口水都感到刺痛,只好搖搖頭,以動作代替話語。
「醫師說,手術很順利,那個斯里蘭卡年輕人捐贈的眼角膜狀況很健康,明天他們查房時就會把右邊眼睛的眼罩拿掉,檢查看看視力有沒有恢復,但希望很大喔!你再忍耐幾天,痛的話跟我們說,我們再請護理師來打止痛藥」。
「……好。」
剛剛奮力嚥下的那口口水現在才發揮了潤濕喉嚨的作用,我點了點頭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