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遊學首爾。序：三寒四暖

時間：2016年3月

韓國用三寒四暖（삼한사온）形容春天氣溫變化的規律，三天冷四天暖，隨著溫度漸漸上升，就是春暖花開的美好時節。二月二十八日和爸媽方到首爾就迎來一場大雪，然而三月四日我已經可以穿上短袖了。那場大雪是我和爸媽一起見到的人生初雪，也是首爾給的預言：接下來半年遇到的種種人事物都將是我人生的新體驗。
桌上攤放著剛從學校買回的課本：會話、閱讀、聽力……內容看起來都不太有趣。不過我打定主意來念書，早就預期語言學習並非總是那麼愉快的。學韓文這條路走了這麼久，早就體會過其中的枯燥乏味。這裡不像紐西蘭時時提醒我在他鄉，尤其我對韓語還算熟悉，又有習慣的東方臉孔和城市面貌，我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已經身處異地，準備在這裡生活半年。

簽證，Check。
學費和生活費，Check。
住宿，Check。
周遭食衣住行的動線，Check。

一切都由我一手包辦，來韓國學語言沒有想像中困難，我到底為什麼花了這麼多青春躊躕，結果允許自己消磨的歲月只剩下半年，僅僅半年而已。
真是一言難盡。

正以為一切都很順利，開學第一天，我已經遇到能不能待滿六個月的居留問題。這更是一言難盡。
處在資訊化時代，五花八門的遊學資料幫我做好遊學生活的心理建設，一步步照著前輩腳步就處理完跨海報名、找住宿和辦手機號碼等等繁瑣事情。我的遊學藍圖是去成均館大學語學堂從四級讀到六級畢業，一期兩個月剛好可以待上半年。如果想再深造，再考慮轉去其他學校，或是依自己興趣選擇翻譯或教育等相關課程。
我曾經想過，是不是老天不希望我來韓國，所以刻意讓我發生車禍，考驗我的意志。在我傷癒之後到了韓國，老天爺竟用用極其荒謬的理由阻止我在韓國待太久，讓我相當錯愕－－做完分班測驗之後，學校認為我可以直接到六級班上課。換句話說，我因為「韓語太好」，只要讀兩個月就可以畢業了。
我的冷靜超出我的想像，沒有人可以依靠，也因為初來乍到沒有熟人可以抱怨。我一邊努力適應久違的校園生活，一邊跑辦公室諮詢。聽完我原先的計劃後，專門處理中國學生問題的職員給我的建議是「唸三次六級課程」或是「回到四級，然後念到六級」。她的意思是，只要我想在韓國待上半年，這不過就是簡單的算數問題罷了。

我大概可以猜想得到，她服務的中國學生裡必定有不少人只為了留在韓國才來報名的。我花這麼多時間才走到這裡，用的又是我的血汗錢，心態上可不像班上其他孩子們一樣。說到這個，這又是另一個需要努力適應的地方。同學們年紀跟我差了一大截，九成以上都是稚氣未脫，才二十出頭的孩子們。他們把韓國語學堂當成跳板，有人想念大學洗學歷，有人想報研究所，有人暫時沒想太多，先在韓國打工賺錢再說。這樣的六級班充滿了浮躁的氣氛，話題都是畢業後要做什麼，以升學議題最為火熱。大家迅速確認我不是競爭對手之後很快對我失去興趣，不關己事的我也落得輕鬆。如此一來，到世界各地都能自成一格的中國人社交圈裡共生或競爭的是非都與我無關，我只須心無別騖認真讀書就好。

成均館大學依山而建，前往語學堂的路上沿途經過明倫堂、六百年紀念大樓、活動大樓和圖書館，連結各建築物的主幹道上種了銀杏、槭楓和櫻花。樹上長出的新嫩綠芽揭示春天和新學期的到來，校園裡好不熱鬧。我住的考試院離學校門口很近，穿上大衣背上書包散步進校門，爬到外國人上課的語言教室也不過十分鐘路程。
語言教室主要分佈在二、三樓，有一些教室與成均館大學生共用。表定九點上課，我通常會早到十到十五分鐘，在上課前去廁所一晃，總能見到女學生們擠在鏡子前化妝補妝的特殊光景。不知道是我以前念的大學陽剛氣息比較重，還是韓國女生對化妝比較重視，這是我第一次在校園遇到這種現象。
六級班的人數多到出乎我意料之外，約二十人裡的班級裡只有四名來自非華語圈的國家，因此教室裡處處都是普通話。一開始我還刻意跟同學說韓文，他們一知道我來自台灣之後馬上切回中文聲道。這就是六級班的韓文口語程度普遍低落的理由之一吧！上討論課的時候我極度驚訝同學們有很多單字都不會說。

我很快就跟班上另外兩位台灣同學混熟了。阿如是中正大學的學生，一開始以交換生的身份來成均館大學，畢業後繼續待在韓國完成六級課程。她不想混進中國學生群裡，她在交換生時期認識了韓國學伴，追星時也認識一些韓國同好。她跟著韓國最新時尚，去旅遊、吃美食，很認真經營自己的韓國生活。景益則是當完兵後想來韓國念研究所，成均館是他的前哨站。曾經在公司工作一段時間的景益個性比較圓融，來韓國之前已經在線上認識一些韓國朋友，常常跟韓國朋友相約聊天練習，但也不吝與中國同學分享升學話題。
雖然我的目標和生活型態和其他同學格格不入，連煩惱都與大家不同，這些比我小上七八歲的同學們對我還是挺照顧的。這跟渡假打工的感覺又不一樣，校園裡面還是單純許多。渡假打工對於「資源」這件事很敏感，工作機會、好康訊息、人脈都是稀罕的資源，你遇到的同類都是你潛在的競爭者。相較之下花錢進校園讀書，早就買下這些供學生使用的資源，老鳥教菜鳥如何使用資源只不過是舉手之勞。
渡假打工還教會我一件事：人只要有錢就沒有問題。其實我煩惱的居留問題也不算什麼，再報另一間學校念就好了。如果不能順利拿到學生用的半年簽證，韓國政府提供台灣人九十天的觀光簽證，只要我滿三個月後出境再入境，一樣再享有九十天的停留時間。反正錢花下去就解決了，三個月加三個月一樣是六個月，不過就是簡單的算數問題而已。

外國人若想在韓國居留超過三個月，得辦理「外國人登錄證」列管。想在韓國生活，有身份證件好辦事，尤其韓國網站和線上金融控管相當嚴格，沒有身份證件就別想網購跟開戶，連加入網站會員都得實名制。上課天數比其他學校短的成均館課程把每日上課時數拉長，別的學校上半天，成均館則要上到下午三點。下課鐘聲一響，我沒時間跟同學哈啦，立刻跳上公車前往外國人出入境辦事處。才剛到達，辦事處已經停止抽取號碼牌了，現場還有滿滿的外國人隊伍待消化呢！
我嘆了一口氣，白跑一趟了。在場的外國人有中東面孔、亞洲面孔、白種人等等，顯示韓國入境外國人的多樣性。工作、結婚、就學、探親訪友……這裡有各式各樣想留下的理由，相較之下我的理由真是微不足道。

我只是想學韓文而已，只是想把韓文學到在韓國生活也沒有問題的程度而已。從大四那年開始學韓文，就一直有這個念頭。就因為理由太單純了，反而很難說出口。我想像有數千數百種嘲笑和反對的理由，不往成功前進就是浪費生命。可是為什麼不呢？反正出社會幾年了我仍然一事無成，不差再浪費這半年了吧！只要我把理由包裝得漂亮一點，說自己以後可以找韓文相關的工作，有一技之長什麼的，能說服父母也說服自己，於是我就到首爾了。
「妳為什麼來韓國學韓文？」
來到韓國之後，這個問題出現的頻率變得很高，老師會問、同學會問，甚至只是有機會對話的陌生人也會問。當我搬出那套對以後求職有幫助等等的藉口應付，自己都覺得話說得過於天真。尤其在對方認真給予建議和回應之後，「我就是來讀書的！就是來玩的！」這種真心話更只能往肚子裡吞。

離開外國人出入境辦事處，我從仁寺洞走回成均館，一邊散步認識地理位置，一邊思考待辦事項的順序。過去幾次在首爾旅遊的住宿首選都是仁寺洞，這附近有雲峴宮、昌慶宮和曹溪寺等古蹟，交通飲食也都方便，是我很喜歡的地方之一。仁寺洞在朝鮮時代是貴族官府密集的古董買賣街市，現在則聚集畫廊和販售文化商品的商舖，氣氛依舊。經過留有朝鮮風情的仁寺洞，心裡不禁湧起一股安心感──任何煩惱在歷史洪流之下只會顯得微不足道，只有認真生活才能真正在歲月裡留下什麼。店家已開始為晚上生意張羅忙乎，展現數百年如一日的市井生命力，我是那個漫步在夾帶鎖吶鑼鼓聲的春風裡的旅人。走路讓我身體暖了起來，我抖了抖外套，留在我身上的北國春寒已蕩然無存。只要再經過幾次三寒四暖，真正的春天就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