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蘇西的世界》：從少女謀殺案、放手心愛的人，到完成人生的夢想

在我觀看《蘇西的世界》（The Lovely Bones, 2009）之前，一直以為這是個關於靈性成長的電影，以為故事的主題是自我如何面對死亡、如何放手失去心愛的人，以及各種關於死亡的可能解答。的確，故事最終能夠帶領我們一瞥生命的意義，不過若是想從《蘇西的世界》獲得生命與死後的答案，應該還是有不小距離。

比較讓人難過的是，原來《蘇西的世界》的整個故事是奠基在一個驚悚殘忍的悲劇──誘姦少女謀殺分屍案──於是主角 Susie Salmon（Saoires Ronan 飾演）在故事發展不到三十分鐘就已經離開人間，被封閉在一個看似寬廣卻沒有進退的靈魂暫留區。

《蘇西的世界》改編自 2002 年由 Alice Sebold 出版的同名原著小說 The Lovely Bones，由《魔戒》的奧斯卡導演 Peter Jackson 以影像詮釋。2009 年電影版的《蘇西的世界》，由當年年僅 16 歲的 Ronan 主演，呈現受害少女的精神困頓與愛恨交雜的內心掙扎。除了 Ronan 之外，《蘇西的世界》還有 Mark Wahlberg 所飾演的心碎父親、Rachel Weisz 飾演無法面對傷痛只好逃離家庭的母親、以及 Susan Sarandon 飾演思想前衛開放的外婆。無論是導演或是演員，《蘇西的世界》肯定都是一時之選。

不過，整部電影表演得最好的角色，是由 Stanley Tucci 飾演的鄰居謀殺者，當年還獲得奧斯卡等大獎的最佳男配角提名。假如你已經在《蘇西的世界》完全被這位冷靜冷漠又心機莫測的謹慎殺手給說服，那你肯定無法聯想到，Tucci 在《穿著 Prada 的惡魔》（The Devil Wears Prada, 2006）中，曾經是陪伴女主角 Andy（Ann Hathaway 飾演）度過多次難關的同志好友 Nigel Kipling。

Tucci 在《蘇西的世界》所表演的嚴謹謀殺者，是典型冷靜的連環殺手，假如你曾經喜愛《破案神探》（Mindhunter, 2017-19），肯定也會被 Tucci 所飾演的 George Harvey 折服。表面上平靜無害，卻城府深密，在誘拐少女之前，有嚴密的計畫，還有細緻的設計圖與劇本，絕對是個心狠手辣、心思縝密、又讓人無法察覺的恐怖惡鄰居。

《蘇西的世界》始於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家庭：一家五口，有父母與一對姊妹和小弟弟。少女 Susie Salmon 是長女，與父親有著獨特的情感連結。Susie 的父親熱衷於拼裝瓶中船，Susie 喜歡待在父親的書房與父親沉浸在瓶中船的世界。很明顯地，父親嗜好的「瓶中船」，是縮小版的平行異世界，象徵 Susie 後來被圍困的靈魂暫居所，那是個讓心中仍有愛恨情仇的靈魂暫留療養界，介於真實與天堂之間的靈魂中繼站。

被架空在玻璃異世界的概念，除了父親喜愛的瓶中船之外，電影片頭也曾特別停格於玻璃球中的微笑企鵝。在這一幕，Susie 的弟弟憂心瞧著被封鎖在美麗玻璃球內的小企鵝，擔心牠孤零零地一人生活於繽紛雪花中，不過父親特別搖搖玻璃球，告訴弟弟別擔心，小企鵝會很好的，「因為牠活在一個完美的世界」。這個處在客廳的玻璃球，明明就是與 Salmon 一家人生活在同一個空間，球中的小企鵝卻是被孤立於異世界的他者，只能透過透明玻璃觀看家人，無法與家中的任何人互動、溝通。

「禁錮於玻璃瓶」就是《蘇西的世界》呈現的死後世界，死者與生者並非真正地分離，內心實際上能夠相互感應，也隱約感受得到彼此，只不過生者看不見 Susie，只能回想記憶中的 Susie；但是 Susie 能夠見到家人，並且以強烈的意志力引導家人的行為，例如牽引父親尋找真正的兇手、追蹤兇手、並且對兇手動粗。

但是，或許復仇無法由個人意志決定，而必須要靠神旨天意（Harvey 人生的終點真的是來自天意），於是即使 Susie 已經帶領父親來到與兇手近在咫尺的玉米田，幾乎就要擊中兇手，卻仍舊無法引導父親完成復仇，反而導致父親遭遇不幸的意外。

面對意外死亡，Susie 完全無法放下。Susie 的姓氏 Salmon，意思是鮭魚，即以「鮭魚返鄉」暗示 Susie 對於人間的流連忘返，無法自拔地一直回望人間的家庭與初戀男孩，而不願意進入靈魂界。片中有位綁辮子的東方女孩作為 Susie 的靈魂引導，彷彿是西藏佛教的象徵，暗示死後的靈魂要能由暫留區前往下一個階段，必須先獲得內心的平靜與放下過往。

在靈魂暫留區的 Susie，無法放下家人（尤其是父親），無法原諒謀殺她的鄰居兇手，對他心懷憤恨、意圖復仇。與此同時，除了對家人的愛與對仇人的恨之外，Susie 也無法放下心儀的初戀男孩 Ray，一位來自印度的移民。他與 Susie 連結，始於莎士比亞的戲劇《奧賽羅》（Othello）。

Susie 與 Ray 都喜歡《奧賽羅》這部戲劇，雖然許多同學都聲稱老劇無趣，不過 Susie 與 Ray 卻因此產生相知相惜的情感連結。印度移民 Ray 對於 Susie 來說，就如同《奧賽羅》裡的摩爾人（黑人）將軍，是位公正英勇的異國人，黑色的捲髮與膚色，都充滿神秘的氣息。這也是為何 Susie 寫給 Ray 的情書，會稱呼 Ray 為「摩爾人」。

雖然在靈魂世界的女孩同伴（同時也是連續謀殺案兇手 Harvey 的受害者）不斷引導 Susie 放下仇恨與愛，一起前往更高層次的世界（是神的世界，還是天堂，倒沒有明確答案），但是 Susie 始終徘徊於靈魂暫留區（也就是被圈鎖在宛若玻璃球的平行世界），因為在她心中充滿澎湃起伏，偶而晴空萬里、偶而狂風陰雨，始終難有平靜。

有趣的是，已經沒有肉體的靈魂，因為沒有時間的限制，不會長大也不會變老。但是，身處人間的妹妹與弟弟又都長大了幾歲。Susie 的妹妹 Lindsey 雖然幼時常與 Susie 鬥嘴，卻其實機智聰明。或許是來自 Susie 的引導，也或許是來自天生的機伶，Lindsey 也開始著手挖掘真相，在她與兇手的驚悚牒對牒之際，Lindsey 最終破窗入侵，找到鄰居 Harvey 的惡行證據，而揭發這起凶殺案的真正兇手。但是，天意仍舊尚未站在 Susie 的這一邊，Harvey 還是成功逃離。

不過，讓 Susie 真正完全放下人間事，並非因為父親的復仇，或是妹妹 Lindsey 主動找到真兇，而是在 Susie 將自己的靈魂融入能夠看見靈體的同學 Ruth 體內，與已經意識到 Susie 回到人間的 Ray，相擁結合之後，終於完滿她在人間尚未獲得的愛情，才讓 Susie 達到「心甘情願地放下」的境界。

由此可見，「放下」有多麼地困難。

人生中，倘若曾經有過夢想，無論是在愛情、事業、或是彌補與家人間的親情，只要是在死亡之前尚未達標，內心肯定會有許多無助與遺憾，導致心有不甘，而不願離去（於是，再次投胎的機率就會很高，渴望回到人間完成未達成的遺憾）。

許多人口中的放下，以 Susie 的故事為例，其實不容易。想想那午夜夢迴好不容易已經唾手可得的初吻與初戀，因為一個意外而硬生生地被斷然永隔。一個充滿希望的少女，被一個假好人鄰居玷污身體，無情地結束生命再分解，與此同時，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人因為失去而分崩離析（小說中的母親，還因為太過心傷而必須向外尋求擁抱與接納，因而外遇）。這一切因為死亡而決然地分裂，都讓原本生活在平凡家庭又幸福快樂的 Susie，無法承受也難以放下。

「放下」兩個字寫來簡單、說來鏗鏘，但是做起來肯定不是一朝半日就能達成的崇高境界。以 Susie 的例子看來，放下並不是半路撒手、說走就走，而是花上人間數年重新回顧自己度過的人生足跡，等待死後造成的所有問題都一一被解決，也彌補內心積累的一切遺憾之後（與 Ray 再次相遇），才能解開心中所有羈絆的大石，樂意前往更進一步的無憂之境（或許就是天堂）。

《蘇西的世界》原著小說作家 Alice Sebold 之所以會寫出這種驚悚恐怖的少女謀殺分屍故事，因為 Sebold 想完成自己的夢想──分享自己曾經被跟蹤與性侵的悲傷歷史，如此，不僅能夠拯救其他少女，也能救贖自己的心靈。

Sebold 十八歲時受到性侵，身心劇痛，經過多年的時間療癒，才逐漸恢復並走回人群。寫作，即是 Sebold 自我療癒的一種方式，也因此她出版了三本小說。第一本名為《幸運》（Lucky, 1999），書名取自她去警局報案時，警察對她說的話：之前有另一名女孩在同一個地方被姦殺，你還能活著，已經很「幸運」了。

當然，《幸運》的「幸運」是種諷刺，因為故事描述的是 Sebold 在大學一年級所經歷的不幸性侵經過，是她的自傳式回憶錄。 Sebold 的第二部小說即是《蘇西的世界》（The Lovely Bones, 2002），也就是後來由紐西蘭導演 Jackson 所拍攝的同名電影。

曾經，Sebold 因為受到性侵而身心陷落，嚴重之際，還需要倚賴吸毒解憂，性侵對任何女性來說，絕對是人生中極度痛苦的傷痛與遺憾。倘若憂慮之時，Sebold 沒有透過寫作療癒，而不自覺地朝向自我墮落，生命肯定會有更多的遺憾。但是，她在寫作的過程，揭開自己內心的瘡疤，寫出自己的故事，彌補內心的傷痛，也拯救自己的靈魂。結果，陰暗的人生遺憾，成為作者的人生轉機，讓她創造出獨樹一格的驚悚故事。

讓遺憾轉化為生機，將傷痛轉化為創造，這是很高竿的人生進化，遺憾不在，放下就不遠了。

雖然《蘇西的世界》無法為我們明確地描繪出死後的世界與去處，但是最起碼我們都能從中理解到一件事：一定要把握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創造夢想成真，才不至於會有遺憾，而放不下今生，離不開人間。

原來擁有生命是這麼幸運的事。想想 Susie 在死後的世界，因為沒有肉體，於是只能眼巴巴地望著人間，雖然她曾經隱約能以意志力影響家人，暗中呼喚 Ray 的回眸，但是絕大多數的時間，只能遙望與期待。

但是，相對於被禁錮在玻璃球中的企鵝，生活在實體世界的 Susie 家人，能以實際行動改變現實，像是 Lindsey 趁著慢跑的時候偷偷進入 Harvey 的家，在樓板縫隙中找到 Harvey 謀殺姊姊的證據──擁有肉體，才能行動，也只有透過行動，才能實現夢想。

原來，擁有肉體的目的，就是為了創造啊。這就是活著的目標，與生命的目的。